空
夏收后的田野，如一张扯碎的灰布，疲惫地摊在同样灰黄的天空下。
李小奶奶住在村口最靠近田地的地方。收麦时，这个家里人来人往，歇脚讨水，暂放东西，借取农具，热闹得很。现在，只有盘旋的乌鸦偶尔从屋檐上掠过，人，是再也没有了影踪。
李小奶奶心里空落落的，一场麦忙仿佛抽干了她的精气神，她觉着自己就像那倒空了粮食的袋子，一下子委顿在地上便再也起不来。这是以往的年份没有的。以往忙完了夏收，照例是困倦得很，歪在椅子上就能睡着，说着话也能打起盹来。今年只觉得身上不累，心里却像瘪气了的气球，虚得一刻坐不住。
她站起身来往西望，汪洋一般的麦子被收割干净，田地如同剃了毛寸，连麦秸都打包卖给了饲料公司。这些葱茏了一个春夏的屏障仿佛一夜之间被掀走了，整个田野裸露在她的面前，像一张老人的脸。风也没有了挡头，从无边际的空旷里吹来，她想起了远方的女儿。
和女儿的视频还是没有接通，已经连续六天了，视频都没有接通。李小奶奶心突突地跳，她担心女儿出事，就赶忙去村东头找小云。小云是她丈夫的侄媳妇，侄子出外跑大车，小云在家陪上小学的儿子，是村里屈指可数的年轻人。
云呀，我咋也联系不上恁姐了，担心嘞。
姐家老大不是这几天高考嘛，没空接恁电话可是？
这几天考试哇？
考试考试，我看俺姐朋友圈都发了，俺姐还穿旗袍去陪考来，怪好看。
小云笑嘻嘻地说着，手从洗衣机里拽出洗好的床单放进篓子里，再搬到晾衣绳旁。李小奶奶颤巍巍地要来帮忙扯床单，小云赶紧制止了，说：婶子哎，不用恁弄，快歇着吧，一会再摔着哪里。恁说说，恁不去城里跟俺姐享福，非得一个人在庄子里住着，这年纪一年比一年大，腿脚又不好，还要种着那点地，俺姐就不管管恁？
说完，脖子朝楼上一歪，喊着：辉辉，给恁小奶奶端个板凳来。
李小奶奶赶紧摆手说不用，要回家去晒辣椒。小云说别慌走，等我擦把手，给婶子找姐姐的朋友圈看。李小奶奶住了脚。
好一会，辉辉从二楼提着一只塑料凳下来，随手放在了院子里，小云咋呼道：也不知道把板凳放树荫下，放那日头下晒恁小奶奶啊？一天到晚盯着手机，怎么不看瞎恁的眼！
辉辉没搭理他妈，依旧低头看着手机，返身上楼了。
小云打开自己的手机，把照片一张一张地翻给李小奶奶看。李小奶奶看见大外孙进入考场的背影，看见女儿穿的旗袍，也看见了考完试后女儿一家的出游聚餐。李小奶奶满意地嘴角哆嗦。小云安慰道：过几天俺姐肯定回来看恁，说不定恁大外孙也来，这不都考完试了嘛，来玩几天也说不定。呦，这算算外甥得多少年没有回来过了？得有十年了吧？…
李小奶奶往家回，从村东到村西经过一排没有人住的空房子。这些房子都是近些年刚建的，房子建好了，人也都走光了，只剩下一座座空壳子。李小奶奶朝一家院里看了看，院子里的水泥地已经被草钻破了好几片。屋后的杨树，绿了黄，黄了绿，不知落了多少遍，院子里枯叶满地，很是荒凉。这家人，连过年也不回来了。李小奶奶摇摇头，继续往家走，可惜了这么好的屋子。
这个村子叫牛聚村，李小奶奶刚嫁过来时，丈夫跟她说过，这里曾经是一个牛行，十里八村的牛都会牵到这里交易，时间久了就成了个村，叫牛聚村。刚来牛聚村时，这里多荒凉啊，除了野杨树野枣树，没有几户人家，户户不通路，空落落地像住在荒山里。丈夫说，繁荣是劳动人民创造出来的。丈夫那时很有文化，是牛聚村的队长，李小奶奶一向很信他。后来他们有了儿子，再有了女儿，牛聚村的人也越来越多，田地的庄稼也格外地旺。渐渐地，有人开始嫌弃牛聚村穷，有人背着行李离了家，甚至连十几岁的青年也成群结队地去南方进厂。这期间发生过多少事啊，她的儿子生病死了，她的丈夫也走了，她从火车站截回要去苏州打工的女儿，逼着她读高中考大学。再后来，女儿去了苏州读大学，把户口也迁走了，那些出去的人有的回来后又得走，有的就没有再回来。牛聚村，是聚不起来了。
李小奶奶见证了村庄的兴盛，也知道它此时正如一位熬空了心的老人，浑身一阵一阵发虚。只是，李小奶奶的心头还有一点温暖，那就是女儿说不定会带着外孙来看她。她想女儿，也更想外孙，人家都说是隔辈亲，其实李小奶奶心里知道，外甥肖舅，李小奶奶多盼望再看看他啊。
女儿来了电话，跟他聊着这些天忙活着老大高考的事，女儿的口气是兴奋的，李小奶奶光是听着，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她说大外孙受苦了，要给大外孙寄点钱，女儿听到这些照例是一顿熊，让她把钱花在自己身上，别都攒下，孩子们用不着…李小奶奶对女儿的批评也是含笑收下，女儿心疼她，她懂。她有点忐忑地想问女儿回不回来，又听着女儿说陪考已经跟单位告了假，担心她要是回来得再告假，就忍住了口，心头却泛起苦涩的滋味弥漫在嘴里。女儿继续说外孙打算要学车，还要旅游等等，李小奶奶只觉得女儿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她揉揉眼睛想听清楚一点，又觉得一阵眩晕，眼前是一点黑漆逐渐扩散，最后什么也看不见。
女儿接到小云的电话，就到处找儿子，发疯了一样从练车场地把儿子拽出来，打个出租就往老家赶。出租车在高速上飞一样跑着，女儿从未觉得自己离家这么远，车窗两旁的灌木和大树箭一样往后射去，而人和时光却不能回到过去。她多后悔啊，她总是在忙，忙学业，忙工作，忙孩子，忙孩子的学业…她总说等以后有时间，等有时间…
而母亲，终究是等了一场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