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做春泥不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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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雪居张灯结彩,贴满喜字的大红灯笼挂满周遭十里。酒席上频频劝酒,南修真全宗来贺,南北修真界两位首脑的祝酒更使得现场一片火热,大喜的红袍衬的歌尽桃花越发的意气风发。
珠光落落,杯盘狼藉。
我笑视着这热闹非凡的场面,心中却颇为落寞。不知不觉间竟攥着自己的红盖头行至白梅隅。大哥的墓碑就在那一枝独秀的白梅之下。
还未上前,便听闻一阵祭词悲咽,一双脚犹如失陷,再也提不动半分。
是二哥的声音,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曾经我无数次期盼过我们的相见,可如今我身着这满身刺眼的大喜红袍该如何面对他?
我没有勇气穿着别人的嫁衣走到他面前与他相认。
他慨歌悲叹,声音被清冷的夜色渲染的越发孤独,我使劲咬牙,淡淡的腥气旋开在口中,往昔种种,像梦靥般挥之不去。
“冷香浮动复峥嵘,再不闻梅下三愿心。”
他苦笑两声,颓坐在那里,捧着罐子不顾形象地仰头大灌。
“大哥,你知道吗,三妹要嫁人了,今日便是她的大喜之日。”
风吹起浮云遮过月亮,黑压压的,遮了最后一点光亮。
他自嘲一声,声音中充满无奈
“哈,可惜……新郎不是我。都怪我,未能在禁武门围攻她时及时赶到,是我负了她啊。”
似乎酒灌得太猛,他猛然咳嗽了两声,复才说道
“大哥,我一直以为行义举不必智巧,匡天下岂负担当。所以在那日,选择去为北修真主持正义,而没有……早些去找她……歌尽桃花用自己的武脉前程换她一世安好,如今他们喜结连理,我虽心有不甘,却很……放心……世浪涛涛,有拼上性命去爱她的人替我守护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虽是这么说,但他的口气中,却满是酸涩。
我颓然坐在地上,胸口涌上一股怨气。担当担当,为了担当,便不顾我的性命了吗……
衣角挂到了树枝,我来不及转身,几番沙沙的抖动声已经惹的他注目。他忽然失声,带着满腔欣喜和忧伤,迟疑地叫住我
“红绫,是你吗?”
我没有回答,埋着头跌跌撞撞地寻路,脚下踩的狼狈。我无法鼓起勇气坦坦荡荡地告诉他,我要嫁人了,就在今晚。
忽然一双手禁锢在肩头,带着淡淡的冷梅香,温热的呼吸打在耳边,沙哑着声音斯磨在耳畔。
“红绫,我好想你,即使这是梦,你可否多做停留……”
我咬紧牙关,使劲推他,倔强地讽刺他
“今日是我大喜之日,你若想来喝杯喜酒,我不拦你,我的夫君还在等着我回去。”
他的臂膀有些僵硬,手心瞬间冰凉,我内劲一提,生涩地避开他几步。
不知为什么,我总想找他的不痛快。他的目光果然一片黯然,水红的长袖从他手中一点一点的脱落。他忽然盯上我的眼睛,犀利地问道
“你爱他吗?你心中有他吗?红绫,我知道你在跟我赌气,并不是情愿嫁他……你……”
我冷笑,一把抽回袖子,一字一顿地打断他的话
“一个把我当做生命来爱的人,我为何不情愿嫁给他?倒是你,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百般呼唤,你可有一瞬间的回头?你有什么资格说他!”
“不是的,绝顶峰上我本想马上去救你,只是……”
“只是北宗事大,北首任无为身系江湖和平,他比我重要,所以你既不问我为何杀他,也不顾我性命危机,选择先去救他,霁寒初,你该不会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吧。”
他愁眉锁雾,一时话堵在嘴边,许久才退让地说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好好的,可你不该嫁给歌尽桃花,南修真狼子野心,他们只不过是想借成亲拴住你为他们誓死效命。”
他还在用他自以为是的道束缚我,可是我也有我的骄傲,一口郁结,我仰天大笑,犀利的目光迸发出滔天的怒气
“真是可笑,难道天底下与你霁初对立的都是狼子野心不成,对了,你知道大哥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北首任无为逼死的!
被你所谓的正道逼上了绝死的……”
他瞳孔一缩,苍白掩面,却并无十分惊讶,原来他是知道的,他竟然是知道的,可他还是救下了任无为,为什么,我只觉一股森然凉意贯通全身,眼前这人,我可还有半分熟悉?
“大哥之死,是为成全大义……与他人无关。”
他转过脸去,忧伤落满了月光。好一个成全大义,我悲呛地看向他身后,白色的冷香落满了大哥的墓,依稀看到了,我们结拜的那一日。
那时,梅花怒放,我们三个人跪在白梅树下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义当头,当舍生取义。
后来修真界南北分裂,大哥手持修真本源,被南北修真相互争夺,最终被任无为逼上绝路。
大哥生平光明磊落,最看不得修真界内斗,他仰天狂笑三声,悲愤指天,纵身跳入苍山崖底,以身殉道,义无反顾。
当时火光冲天,我亲眼看着黑烟遮了半壁青天,被攀阳的金光刺痛了视线。也是在那时,我熏的双目失明,歌尽桃花日夜殷勤照看。
大哥啊大哥,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眼前这人,还是那个我放下骄傲,一心一意爱着的正义凌然的二哥吗?
我惨笑,隔空抓起酒壶,当着大哥的墓前,举过头顶,决然地对着明月冷冷开口。
“好一个成全大义,霁初,我展红绫今日便在这九天轮台的见证之下,与你碎杯绝义,从此你去成全你的大义,我去浪迹我的天涯,你我,再没有半分关系!”
酒壶砸在地上,破碎的情义已是覆水难收,他慌乱地捧着碎瓷,我狂笑转身,眼底已是一片湿意。
歌尽桃花捧着红烛寻我,温柔地问我为何心伤。我再也没有力气,痛哭地倒在他的怀里,看着那夜风下摇曳不定的红光,想到了那段同样脆弱不堪,掏心挖肺的感情
“大概是心死了吧。”
我哭的几欲昏厥。
只记得闭眼时他已慌乱。
绝情绝义,绝的了吗?
冷香浮动复峥嵘,再不闻梅下三愿心。那时随心所欲的日子,随着大哥的死,再也回不去了。
往者不可追,但愿从此不再面对,尤其是在战场上……
然而但愿总是用来埋怨的,既然我们选择了相反的大义,陌路已然难做。
与歌尽桃花成亲的第二天,趁着北首养伤之际,南修真集结全部势力,一举踏平北修真的老窝,血洗凌霄天,唯留下几个祸患踏着道友的尸体逃窜去了。我亲眼见着一个总角小斯绝望的倒在血泊里,而我呢,满手的血腥早已肮脏不堪。
但这又如何,至少,我总算帮大哥报了仇。
一双温暖的手遮住我的眼睛,他说
“绫儿,不要愧疚,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受到制裁的,你若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我便跟南首求情退出武林,我们远离世事纷扰,隐去塞上放牧牛羊,潇洒快活……”
我掰开歌尽桃花的手,目光一片清冷
“没关系,身在修真界,我早已有了觉悟。
逼死大哥,他们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他温婉的眉梢爬上些许愁意
“绫儿,你一向磊落高傲,我不想你为我勉强……”
“哥哥,你不必自责,我既然成为你的妻,你的担子便是我的责任,今生今世,我会永远追随于你。”
这是我欠他的一生一世。
世浪涛涛,我心默默,但求无愧于心。
我捧着茶回到大堂时,众人忧心忡忡,杀气荡涤。原是北修真去不夜城请了援手,将南首掳去了。
歌尽桃花推着轮椅,部署了一系列的救人法子。然江湖都知不夜城救人,好比跟阎王抢人那么难,红尘之力,一切都是徒然。
我果断地披上战甲,取出尘封甲子的修真令。去往渡天崖,希望可以为南修真求的一条生路。
然而,渡天崖的另一头,熟悉的身影早已恭候。
他转过身,叫我三妹。
我一直担心的局面还是出现了。
彼时,天上飘起了飞雪,像极了白梅花的花瓣,只是充斥了红尘风月。就好像我们结拜的那一天。
不想拔剑,却不得不拔剑。
冷光出鞘,我再也没有一丝退路,踏着飞雪,拼尽全力向他刺去。
霁初也没有犹豫,淋漓尽致地舞着剑花。
亲情,爱情,因为背离的立场,不得不挥刀相向。
乱了,倦了,这一路走来我们背负了太多,早已回不到从前,情深未变却寒盟。
只有他死或我亡才能真正结束。
冷锋骤剧,杀意更凉,我祭出一口心头血,挥剑指天,九天雷鸣流光溢彩。
二哥默契地以掌拍地,祭出绝招,迫不及待想要结束。
雷光与地壑的碰撞,爱情和大义的厮杀,二哥释然一笑,在尘土中倒去。
他心里定然不愿伤害我的。我伸手想去拉他,心肺一悸,在漫天飞雪中闭了眼。
错爱一生终别离。萧瑟红尘,看惯了风月,就再也看不开其他。盈盈飞雪为两具疲倦不堪的皮囊盖上一层天被,洁白的,没有任何立场污秽。
风吹花飞的高崖上,霁初手指微动。下一刻,他拖着重伤的躯体,踉跄地跺到展红绫的身边。
颤抖的手臂缓缓升起,掌中能量凝聚,只一个翻覆,展红绫便可魂飞魄散,人间再见。
一滴清泪掉在我惨白的面上,滚成一朵冰花,永恒地凝固成形。
“三妹,那时我们三个住在无忧天上,下棋品茗,无忧无虑,何等潇洒,何等快乐!我一直将你和大哥视为心中最重,于大哥,兄弟情深,于你……朝暮所盼不过相濡以沫。
然,大哥舍身殉道,纠其根源,不过是修真分裂,天下难平。我一心匡扶北修真,希望可以令南北修真摒弃前嫌,破镜重圆。却于你身上终出了变数。以至于变成了如今局面。
而今天下生灵涂炭,我如何能撒手不管,你必须消失……”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一掌落下,掌风偏了三寸,我毫发无伤。
“然,我就是忘不了,初见你时的模样,时光苟延残喘无可奈何,我从未放下爱你,可是你我中间隔着太多太多的尘世沧桑。
再深的感情抵挡不住缘分的交错……”
飞雪骤紧,他忽然目光一凝,弯着嘴角倒身下去。温热的血腥溅了我一身。
我惨笑着拔出残剑,你错过了杀我的机会,你可知道,我也有必杀你的理由。
可是你为什么要笑,为什么到死都要让我这么愧疚!泪,终究还是决堤喷涌!
“我欠桃花的,他为我失了武脉,成了废人,我不可再拖累他负了天下,我欠他一条命,只能用命来还!”
寒锋掷地有声,我忽然仰天狂笑起来,直挺挺地倒在雪地上,任天寒地冻一点一点禁锢我的生命。
不要醒来了,今生如何,但愿来生,全忘干净。大哥说过,白梅花开时会带来辛福,可这满眼的飞花,我只落了满目的悲伤,来生,愿做春泥不复花。
也许,在另一个地方我们可以不必这么沉重,没有立场,没有仇恨和大义担当,酣畅淋漓的去谈一场纯粹的感情。
几滴温泪撒在我僵硬的脸上,轮椅扎扎。
风雪中,悲诗成曲,有人呜咽,有风萧萧,还有歌声唱着离别。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琴声铮铮,可惜再也不会有那个骄傲倔强的盲眼小姑娘跃跃争弹,吵着闹着教我教我。
“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呀。”
“哥哥,我有个很喜欢的哥哥,你和他很像呢。”
“哥哥,他们说报恩都是以身相许,我保护你一辈子可好?”
“别了,哥哥。愿来生,你我可以早一点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