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村男人的一生

2020-02-26  本文已影响0人  张忘川

小四五十岁的时候,还是叫小四。

在他的父辈们都已长眠在山梁上的时候,他在这个村子里依旧没有被尊重过。

乡村是宗族分明的所在,却也逃不了,贫穷与富有的分割。宗族与金钱交融之下,小四是所有人的不忿与屈辱,最好的承接。

他的一生,承载着自己的失望。也承载着,整个村庄的难过。

贫穷破落,贯穿了他的五十年,不曾有过波澜。

冬天的村庄,习惯了三五成群的慵懒和闲散。女人们围坐在炉火旁,磕着瓜子,长吁短叹着别人家的故事。

一年里的零碎,都纷纷在炉火上解冻,欢快的跳跃在她们的嘴里,丰富着寒冬里无趣的生活。

男人们更偏爱乡野里呼啸着的北风。抱来几根从父辈的坟茔里伐来的柏树,风呼呼的吹动着焰火,听着男人们对于过去和未来的经略。

在这样的集会里,座次分明,每个人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

只有小四,是那个蹲在火堆前,和火堆讲话的人。他的话,从不会有人应和。讲出来,就投进火堆里,烧掉了。

男人习惯了聊“大事”的时候,一起抽颗烟。按照年岁与贫富,烟会散到每个人的手里,除了小四。

而每次散完烟之后,大家都还会有一个保留节目。

村里那个最会活络气氛的年轻人,会从地上寻摸一个已经抽剩下的烟头,煞有介事的高喊:“给俺四叔点颗烟!”。然后,招呼几个青年,把烟塞到小四的嘴里,实实在在的让“四叔”抽一口烟屁股。

多年以前,小四还会用一些粗鄙的言辞,唾骂那些子侄。气氛也总是在小四的唾骂声中达到高潮——这是那些枯燥的冬天里,最欢快的时刻。

经年日久,小四不再唾骂,大大方方的接过烟头,高喊一句:“来给你爹点上烟。”

“好歹还能听声叔,还能有口烟抽,值了。”小四在五十岁的时候,妥协了这场带有仪式的羞辱。没有人知道,他是认输了,还是活明白了。

小四的父亲曾经是村里的村主任。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他的父亲在为老大老二操办完婚事之后,就再也没有能力,给老三老四成个家。

记忆里那座透漏着昏沉的院落,从四个人,变成三个人,又变成两个人。最后只剩下小三小四,相互扶持着过活。

大哥二哥有了自己的家,和小三小四渐行渐远,唯一的联系就只剩下,过年时嫂子送来的那碗饺子。也是过年的时候,唯一的仪式感。

小三小四这样过了十年,直到小三“嫁”了出去。

嫁出去的本应该是小四。小三的年纪已经大了,并不值得再操办一门婚事。而大哥二哥心里也十分清楚,小三伶牙俐齿,脑子活泛,自己也能过活下去。小四,一个人终究是过不好的。而再过几年,这个过不好的亲四叔,又终将成为儿子们的的负累。

在那些充满温情的张罗里,藏了大哥二哥太多的筹谋——把这个累赘弟弟送出去,让大家都过得轻松一些。

可是,小四是有一个男人的尊严的。他跪在父亲的遗像前,哀嚎声招引来了半个村子的妇孺。他哭喊着自己三十多年来的辛酸,他哭喊着自己没有被当做过人。他哭喊着自己死了之后,没有脸葬进老坟里。

他的哥哥,抢过了他手里的农药,一脚把他踹到了地上。破口大骂他辱没了他父亲的脸面。

小三出嫁的时候,小四没有到席面上去。他舀了一碗大锅菜,和厨子们一起吃了饭。厨子们打诨说:“小四,你真是想不开,娶个媳妇,还白捡一个儿子一个闺女,省你的事了。”小四没有回话,抹了抹眼泪,就去帮厨了。

小三走后的第二天,小四烧掉了小三的衣服被褥。在小四的心里,小三仿佛已经死掉了。

后来,小三改了姓。小四娶媳妇的时候,他也没有回来。有人说,赶集的时候遇见了小三,吃的白白胖胖的,日子过得正是红火。

小四一个人的日子,始终是一个人。

农忙的时候一个人农忙,打工的时候一个人打工。大嫂二嫂没有喊他去吃过饭,日子久了,他似乎被所有人都忘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人见过小四。偶有人提及,才能在只言片语里窥伺到他的行迹。也许是在哪个工地上,也许是在金矿或者煤矿。小四没有什么手艺,也学不会什么手艺。在最危险的地方卖力气,是他唯一能做的营生。

那几年,他受过很多伤,但幸而没有把命丢掉。

漂泊了几年之后,他攒下了一些钱。在春节的某一天晚上,他揣着那些钱去了大哥家,他跟大哥说:“俺想娶个媳妇。”

长兄如父,那是小四这五十年里,不多的有人管。

大哥二哥帮小四建起了红砖水泥的新房,院子里铺成了水泥地。这是村子里,第一家铺了水泥地的院子。

上大梁的那天,迎来送往里,小四多年来第一次挺直了腰板,听着亲戚邻居们,对于水泥地院子的喜爱。

后来,小四的家里来了一个女人。黝黑的皮肤,听不懂的言辞。小四穿上了父亲留下的西装,胸前挂着的“新郎”,映着他红光满面。

婚礼的时候,只有大哥大嫂坐在高堂。小三没有来,一个改了姓的男人,仿佛不能再见父母。

那天晚上,小四喝醉了。嘴里的含糊没有人听得懂。他给父亲的遗像,上了三炷香。自从小三出嫁之后,父亲面前的香炉,就再也没有过烟雾弥漫。

日子终归是要变好的。

小四的家里有了女人,铺了水泥地的院子一尘不染,厨房里也像其他人家一样在黄昏时飘起了炊烟。连父亲的遗像前,也摆上了新的香炉和贡品。逢年过节,小四还要和父亲对酌两杯。

日子越变越好了。小四的媳妇怀了孕,小四不再外出,贴心的照顾着妻子。村里的女人总是说:“嫁男人就是要嫁这样的,会疼人。”紧接着抱怨几句自己的男人,就又要走进一天的忙碌中。小四和媳妇在这样的嗔怨里,幸福又多了几许。

日子这就好起来了。

小四的媳妇生女儿的那天,新生的女儿缺氧成了脑瘫。

后来的几年里,那个家,重归于昏暗。女儿的嚎叫总是突如其来,回荡在夜里。

小四出门的时候,女儿总要跟着。小四一次一次,把女儿踢回家里,没有人敢劝说一句。

寒冬里,家家户户都会腾出一间小屋。燃烧的炉火温暖了整个房间,一家人依偎在一起,女儿却没有资格待在这间屋子里。

在一间堆放着粮食的屋子里,一张劣质的电热毯,是女儿所有的温暖。

但是那一年的大年初四,电热毯着了火。火花四溅,烧光了粮食,烧黑了房顶,玻璃被烧炸,飞溅出去,崩弯了防盗网。

深夜一点,女儿站在小四的房门口,拍打着,尖叫着。她从未喊过爸爸妈妈,也从未学会过说话。那天晚上,她缩在小四的怀里,颤抖着,流着泪,喊着“火”喊了一夜。

那年的春节过后,小四没有再待在家里。有人说,他又去了金矿。他说:“我不赶紧挣点钱,要是以后我没了,俺闺女怎么过唉。”

几年之后,小四又在工地和矿上拿命换了几年的钱之后。

15年春节过后,他就留在了家里。

趁春节,他置办了一辆家用三轮车,和一个大音响。

五天一个大集,他总是会骑着三轮车带着媳妇和女儿,去买很多东西。吃的穿的,小四从不吝啬。

平常的日子里,小四就打开他的音响。音乐取代了曾经的争吵和哭喊,飘荡在肃杀寒冬的村庄里。

小四家的窗影上,跳动着一家三口的歪斜。

后来,三个人变成四个人。二女儿的聪明伶俐,让这个家有了别样的欢喜。

曾经透漏着昏暗的院子,变成了红砖水泥的家。从四个人又到四个人,只有小四,一直都留在这里。

小四的音响一年四季响起,婚丧嫁娶的唢呐也没有能够盖过去。

村里几位老人离去的时候,不是唢呐的苍凉送行,而是小四的音响循环往复着“留下来”。

有人忍了这样的膈应,有人却没有饶了小四。

村里一位老人离世的时候,小四正在家里跳的欢快。老人的子侄们冲到小四家里,架走了小四,给他披麻戴孝,站在了孝子的队列中。所有的仪式里,小四都是站在排头,打着幡儿,上写着“灵童引路登天堂”。年近五十岁的小四站在儿孙的位置上,笑吟吟的送走了那位老人。

守旧的村庄里,习惯了羞辱尊严的恶趣味,每一个参与者,都享受着这样的欢愉。

小四给别人的父亲打幡的时候,大哥一家外出打工没有回来,二哥在山上劳作了几天,下山的时候,要从村子外边绕回家里。只有刚回来的小三,站在小四家的房顶上,看着小四的滑稽,嚎啕大哭。

小三本不该回来的,可是他又无处可去。长大的“儿子闺女”成了家,也离开了家。相依为命十多年的妻子,去儿子家帮忙看孙子,又去闺女家帮忙看外孙。那个本来圆满的家,只剩下了小三,终日守着太阳上来下去。黄昏日暮里,也没有炊烟再升起。

他在离开家十几年后,又回到了父亲的身边。在小四家里寻一张床铺,回忆有家的那十几年。

我再见到小四的时候,是我的二爷爷离开的时候。

二爷爷曾经是小四父亲的继任者。他带着这个村庄,从山上搬到了公路边,他让这个村子街道分明,十里八乡扬名。他从宗族的话语权里,让几户老人吃到低保,体面的过完一生。计划生育的时候,他没有让一个孩子被拿掉。

他从小四父亲手里接过这座村庄,让它变得更好。

却在老年将至的时候,在几户人家的“莫须有里,锒铛入狱。

小四位列其中,只因那几户谋划者拎着酒到他家里和他称了兄道了弟。小四渴望尊重,直到丢掉了良知。

那天晚上,小四喝了很多,泪眼婆娑。

他晃着身子,走到我二爷爷的遗像前,磕了三个头。头颅与地面相撞,没有说话,又说了很多话。

他握着我叔的手,唇齿颤抖,终是没有没出口。

他握着我父亲的手,眉眼带悔,也是没有说出口。

我们送他到门前,他弯下双膝,深深地垂下头。对着我叔,对着我父亲,对着那个家,磕了三个头。

他站起来,颤巍巍的走了。

没有人看得起他,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呼吸里带着困难。村里人说他得了肺痨,其实并不是的。

曾经在金矿和工地的工作,让扬尘在他的肺里沉淀。“尘肺”,一种他并不知晓的疾病。慢慢的剥夺着他呼吸的权利。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他的媳妇又刚给他生了个儿子,他不知道他的儿子该如何长大。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村里几个光棍的母亲隔三差五登上他的家门,商量着预订下他的那个流着涎水的女儿。说到动情处,头发花白的老妪已经给小四跪下了好几次。

乡村的夜里,没有灯火通明。

他在昏黄的灯影里,摇摇晃晃的走着,摇摇晃晃的走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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