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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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我们驻营在夏季牧场。那里的牧场比这里要大很多,而且人烟稀少,极其荒凉。
我们一家四口人看守着牧群。妹妹托娅还小,很少让她出去,她只能帮额吉挤挤奶,照顾一下刚生下来的小牲畜,准备一日三餐。
我主要在草原上帮父亲照顾牧群。
大家都很累,但看着不断壮大的牧群,大家都像喝了蜜水,怎么都觉得甜。
草原上有好多的花,什么颜色的都有,但我大都叫不上名。我只记得马兰花,因为额吉给我讲过马兰花的故事。
我家蒙古包附近有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河,成天哗啦啦地流着,但里面却没有鱼,经常有青蛙潜伏在水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贴近水面的小虫子。河水清得像一面镜子,我和托娅经常对着它端详自己是胖了还是瘦了,是黑了还是白了。
托娅总是取笑我:晒得黑不溜秋的像个马粪蛋子,你肯定嫁不出去!
托娅年龄不大,知道的事情还挺多!
草原上还有好多好多的动物,刺猬、獾子、野猫、水鸭子、叼鱼郎,还有蛇,灰白灰白的,我看护牧群的时候基本骑在马背上,生怕遇到。爸爸在蒙古包的四周撒了好多的硫磺粉,那东西就不敢来蒙古包了。
对了,今年狼也特别多,我估计是野狼窝的狼群分家了,因为那群狼都很年轻,捕猎的技巧也不好,我曾看见一只狼被我家羊顶得嗷嗷哭。
到了晚上,我们把牧群都圈到蒙古包的周围,那里可热闹了。小羊找不到自己的妈妈,一边喊着“妈妈”,一边在羊群里窜来窜去。顽皮的小牛就在草地上顶架,脑门子撞的叮当响。
夜里,青蛙成宿成宿地呱呱,野狼也饿得干嚎,那动静可真瘆人,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早晨起来,四周倒比夜里安静了。小鸟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地找虫子吃,黄鼠也趁机忙活着往洞里拖运食物,老雕在天空中巡视他的领地,巨大的翅膀遮住了一大片阳光,他的眼睛贼尖,刚出窝的小兔崽子他都看得到。
那里的早晨很冷,我出去采野花都得穿着大袍子。不过,那里早晨的太阳倒是水灵灵的,鲜红鲜红的,像刚掏出来的西瓜瓤子。
在夏牧场,父亲晚上基本都不休息,因为羊要接崽、牛要下犊、马要产驹,他一晚上不停地转圈圈跑。因为此时是野狼下手的最好时机,有的刚生出来就被叼跑了,害得失去孩子的牛羊要悲鸣好些天。
那是一个夏日的清晨,那时候接崽已经基本结束了,但那天晚上父亲却里里外外忙活了一宿,我正在做梦他就兴冲冲地走进来把我摇醒,笑咪咪地对我说:咱们的马群要换当家的了。
(在草原上,马群间隔四、五年就要更换新的种公畜,即使原来的再优秀,都要忍痛割爱,否则畜群就会走下坡路,因为他们不会和自己的后代去繁殖)。
我家马群其实早就应该更换当家的了,但一直苦于没遇到合适的,这也成了爸爸的心病。
今天这么早就告诉我这个事情,你就知道他当时有多么兴奋了。
爸爸说:还是匹野马呢!
如果野马能够管理马群那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但这种事情百年难得一遇,可遇而不可求。
我和爸爸走出蒙古包,一眼就看到那匹野马正站在离蒙古包不远的那条小河边来回逡巡,嘴里含着一把青草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马群。
我家马群那个当家的也不是个好惹的茬,一晚上都守护在马群的周围,提防着这个不速之客。
说实在的,我家那匹老马王还绝对是个称职的首领,不但高大健壮,而且正处于壮年,管理马群也是井井有条,就是脾气有些暴躁,喜欢争风吃醋,打起架来就玩命。我家那匹老红马多就因为多看了另一个马群的首领几眼,屁股上就留了一块永远也抹不去的疤,真让人心疼!
那匹野马长得既高大又漂亮,浑身红彤彤的,像初升的太阳,只是身子有些单薄!
父亲赞叹道:真是一匹好马,人丁兴旺的重任就指望他了。但他现在还不是老马王的对手!
我说:为什么?
父亲说:他太年轻了!光靠勇气难以成大事!
父亲说的没错,早饭后野马终于按捺不住,扬鬓翘尾地冲向了老马王,不出两个回合,野马就给老马王咬在脖子上败下阵来,沿着小河一溜烟似的逃到了远处。
我问父亲:野马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去寻找别的马群?
父亲笑了:这里有他的情人!还有,他现在是无家可归,他的野马爸爸肯定把他轰出来了!因为他可以成家立业了。
我和父亲都笑了。
我发现,爸爸把原本属于老马王的精料给撤掉了,我知道,他这是在给野马战胜老马王做卧底。
我笑着说:万一落败的野马没有信心来争夺王位了呢,你岂不是赔了老马又丢了野马啊?
父亲说:肯定不会的,建立家族是野马一生的追求。你没看出来,他这一次只是试探性的,他一定是积攒力量和信心去了,然后寻找机会再和老马王来一场鱼死网破,然后建立属于他的王朝。
父亲不愧是草原上长大的,他的话简直就是真理,一步一步地实现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有时是清晨,有时是黄昏,我们都会看见野马经常站在远处的山坡上,恋恋地望着我家的马群。
你们也许不知道,如果野马掌管这个家族,也许用不了几年,他的优秀的后代就会主宰整个草原,给整个草原带来盎然的生机。
父亲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这匹野马身上,但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让爸爸有些失望了。
过了中秋,我们就开始准备回迁到冬牧场,也就是现在居住的这个地方。
在我小的时候,为了照顾我,我们曾经在夏牧场度过一个冬天,一个让我们终生遗憾的冬天。
那里的冬天满世界都是耀眼的、明晃晃的、单调的白,整整一个冬天没有别的颜色。
家里的牲畜们只能刨开厚厚的积雪,寻找到一点点能吃的东西,没有水,只能舔雪。
那个冬天,我们的畜群遭受了灭顶之灾。怎么说呢,就是能死的都死了。好在还给我们留下了几颗种子。
爸爸整天站在雪地里唉声叹气,母亲的眼泪也流光了,简直来到了世界末日。
唉,真的苦呀!
从那以后,父亲决定,即使再苦再累,经历再多的磨难,也一定转场。
野马已经七、八天没有露面了,为了等他,爸爸又再次推迟了启程的时间。
那天,父亲骑着马又把附近跑了遍,也没有看到野马的一丝踪迹,垂头丧气地对我们说:他也许又回到野马群了吧!
我说:他肯定是想念自己的妈妈了!要不然不会连个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路途定是遥远,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
爸爸沉吟了片刻,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我把这茬给忘了,七十有个妈,八十有个家。不等了,明天启程。
回冬季牧场的路断断续续走了半个多月,爸爸每天都四处眺望,仍然没有看到野马的影子,害得他独自坐在那闷闷不乐地喝酒。
由于路上耽搁了太久,回到冬牧场刚扎好蒙古包就迎来了第一场小雪。
早晨起来父亲巡视了一遍牧群,他期盼的野马还是没有一丁点消息,失望的他便喝起了刚从农户家新兑来的酒。也许是心情不好,也许是今年的酒酿得确实很差劲,尝了一口对我说:这酒喝着让人头疼,你去照看一下马群,我到屯子里看看有没有好一点的酒。
马群就在河西边那块地势低洼的河滩上吃着露在薄雪上面的白草。
虽然将要入冬,但透明的辽河水只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潺潺的流动中有很多浑身近似透明的小鱼在水中尽情地嬉戏,像是无忧无虑的野孩子,完全不知道严冬的残酷。
如果不是马的嘶鸣,完全是愤怒的嘶鸣,我都不知道时间溜得这么快!
我远远地望见河滩上有两团燃烧起来地火,两团因愤怒而燃起的像要点燃整个草原的怒火。
河滩上,两匹红马难解难分地撕咬在一起。
这一刻,父亲的期待终于变成了现实。
也许还是父亲说的对,野马根本就没有回家去见他的母亲,而是一直蛰伏在附近寻找机会,一个他能够让他主宰马群的机会。或许他也在刻意地躲避着我们,以便松懈老马王的警觉。
野马终于等来了机会,那就是经过长途跋涉的老马王现在已是身心俱疲,选择这个时候挑战老马王绝对是最佳的时机。
老马王虽然年龄偏大,但广袤的草原也练就了他丰富的经验和睿智的大脑。自从上一次野马落败以后,他就知道他们之间必然还会有一次你死我活的对决,失败者将失去这片草原,被这个族群永远地抛弃(自己也是击败老首领后成为这个族群的王者)。
作为一群之主的马王,不但要忍受旅途的艰辛,还要额外耗费大量的精力帮助主人维护好整个族群的安全,因为一路伴随的野狼群也尾随而至。
马王真的累了,他真想躺下来在草原上美美地睡上几天,但责任又让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时刻睁大眼睛警惕着新领地所有的不速之客。
果然,在北面的山口,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箭一般冲向了河滩,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胆怯。从那如飞的脚步和冷峻的眼神马王就知道这正是自己等待的对手。
经过一个夏天的煎熬,野马已经不再怀疑自己能否战胜老马王,而是胜利之后要带着这个族群远走高飞,回到自己生活过的那个无拘无束的草原上去,那里有广阔的蓝天,奔涌的河流,秀颀的白桦和耸入云天的松树林………
虽然早已相识,但这次见面马群的主人和未来的主人却是互相之间没有仼何的交流和寒喧,直接厮打在一起。此刻,他们的眼睛里只有敌人,为了夺取草原上王者的荣誉,他们都将使尽浑身解数拼死一战。
老马王觉得,眼前这匹野马不仅比自己年轻时还要帅气,而且经过一个夏天的沉淀,桀骜不驯的气质和沉静果断的性格都成熟得出乎自己的预料。更可怕的是野马已经成为了智勇双全的对手,他不但准确地找到了自己体力不足的弱点,并且非常耐心地寻找机会来战胜自己。
四周吃草的马群都停了下来,年老的装作若无其事地窥视,而适龄的马儿早已按捺不住躁动起来,用蹄子不住地刨起衰草和积雪扬到空中,心里似乎早已背叛原来的主人,因为野马才是他们心仪的王子。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老马王的体力一点点用完了。头颅扬得不那么高了,四肢开始微微地颤抖,呐喊声也显得有气无力,全身的毛发淌着汗水,散发出咸咸的味道。
这个新的对手已经发现了胜利的曙光,他再也不想给老马王留下反扑的机会,在一次腾起撕咬之后,他用自己碗口大的前蹄重重地踢在老马王的肋骨上。
老马王挨了狠命的一击,忽然间憋得喘不上气来,两眼一黑,庞大的身躯重重地摔倒在草地上,腾起一片尘埃。
野马庆幸自己聪明地选择了这个时候来挑战这个强劲的对手,否则战胜这个对手还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其实他不知道,如果不是爸爸做了卧底,撤掉了老马王的精料,结果还真的是不好预料。
我望着躺在草地上的老红马,他的眼睛里流出了两串泪珠,对于他来说,失去了草原则意味着生命的终结。
我觉得父亲撤回精料的做法有点不人道,因为这并不是一次公平的战争,尽管野马已经成为马群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