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逃脱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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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逃脱的房子
下班的时间早就到了，韩述依旧不慌不忙地做着手里的事情。他不是加班，而是整理自己的办公桌，尽管漆红的红木桌面反射着头顶的灯光，但他还是将桌面又擦拭了一遍。
电脑一定要摆放在桌子的中间，键盘一定要放置在电脑的中间，笔筒一定要位于左手边距离电脑1公分的位置，这都是这些物品多年来的绝佳位置，让人看一眼就心生愉悦。
六点五十分的时候，他终于心满意足地将椅子塞进办公桌下的空位里，当然，椅子也一定要位于中间。
这绝不是因为疲于好久没有打扫或是应付第二天的检查，这个行为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保持的习惯，属于工作的一部分。
做完这一切后，他走出办公室，轻轻关上了门，离开办公室之前，他还特意把门口的垫子往左边移了移，确保它在门的中间位置。
自从上班以来，他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做饭，很少去外面，除非有应酬或者聚会非去不可，他更喜欢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
他可不是什么健康专家，担心外面的饭不卫生，而是他忍受不了饭店里的所有物品都随意摆放的乱象，几乎所有物品都不在属于它们自己的位置上，他尤其忍受不了不对称的摆放。
有一次一个同事请吃饭，他应邀前往。但是在他走进包厢的一瞬间，他突然眉头紧锁，整个身体都不自觉抗议起来。
那是因为，他看到圆桌上的玻璃转盘并没有和桌子的圆心重合，圆盘更偏向于他的位置，吃饭中间，他有好几次想要把圆盘往对面推一推的冲动，却被其他人误以为他这是在客气。
整顿饭吃下来，他觉得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
然而，他却时常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在职场中正是因为这份执着，对待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让他收获了领导的赏识，得到了同事的赞美。
几乎所有的文件在移交上级领导之前都会让他把关，他的眼睛就像是一台机器，第一时间就能发现问题所在，只要是经他手的文件不论是内容还是排版都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这一晚，韩述做了一个梦，但他确定那是一个好梦，他梦到自己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天。附近的亲朋好友都来给他送上祝福，并参观了他的房间，当大家看到他们家一丝不苟干净整洁的房间后，纷纷夸赞他的母亲教子有方。
毕业后勤勤恳恳尽职尽责的工作让韩述在30岁之前就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虽然不大，但他却为此却花了大价钱，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小区高度干净、整洁，以及它对称性的园林设计。
房子装修的时候，韩述都是前前后后的盯着，只要有一点让他不满意，就会让师傅重新做。装修完成后，师傅没好脸色地说，“都说女人是世界上最难缠的人，没想到你一个大老爷们也难缠成这样。”
韩述不理会师傅说的话，在他心里，方方正正，整整齐齐的格局要比什么都重要，因为这会让出门在外身心疲惫的他瞬间感到心情愉悦，没有什么比这种愉悦感更让他舒适。
同事听说他买了新房后，提议开火那天去他家给他贺房。尽管他心里一千个不愿意，但碍于同事们的热情，也只能答应。他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只要他自己打起精神多注意，不过是吃顿饭而已，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的。
贺房那天，同事们来到他家门口，他以还没来得及买拖鞋为由，给每个人手里塞了一双鞋套。
大家走进他的房子后，忍不住开始参观。韩述立马关了灶上正在煮的汤，跑前跑后的帮同事打开房间的门。房间内部主要以白色和蓝色为主，家具也不多，除了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之外，没有任何一丝累赘。整个房子让人看了瞬间有种心情愉悦的感觉。
吃饭席间，同事们纷纷称赞韩述品味好，又干净，还会做一手好菜，像这样的男人社会上可不多了，不知日后哪个女孩能这么幸运嫁给他。
这时，同事小李去够桌子下方的啤酒，韩述眼疾手快，连忙弯下腰去帮对方拿。但是由于动作幅度有点大，不小心将桌子边的青花瓷汤碗带翻了。
“砰”的一声，汤碗碎了，他的心猛地一震，仿佛那只碗不是掉在地上，而是掉在了他的心上。
同事连忙起身去拿扫把，他一把推开同事，抢先去厨房拿来了扫帚和拖布。
清理过后，除了那只烂掉的瓷碗和飞溅出来的汤水外，房子没有任何其他损害。但韩述的心情却不再美丽了，他已经无暇顾及吃饭了，剩下的时间他要盯紧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送走了同事后，他拿起一块抹布跪在刚才发生“事故”的地方检查了半天。将那附近的瓷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擦了好几遍之后，他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
时间来到两个星期之后，有天晚上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机的画面倒映在瓷砖上，这让他感觉很惬意，说明他的瓷砖光洁度高。他微微扬起唇角，晃动着腿，心里有一阵说不出的愉悦。
突然间，他的眼睛扫到了地面上的一个小暗点，看了半天，唯有这个区域没有映到电视的画面。韩述心中顿觉不对劲，连忙打开大灯要一探究竟。打开大灯后，他这才发现有一片瓷砖竟然缺了一小片瓷。
他俯下身子摸了摸，不同于其他光洁平整的表面，这个地方的触感类似于石头表面。韩述的好心情突然间乌云密布，像是一张干净整洁的白纸突然被人揉出了褶皱，他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夜晚，韩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的脑海里不停地闪过那块缺了一小块瓷的瓷砖。他反复回想到底是什么时候缺的，从装修到交付，他检查这套房子不下几十遍，都没有发现这个问题。
现在只有唯一的可能，那就是开火那天造成的。想到这里，他不禁痛心疾首，早知道干脆请那群人去外面吃一顿算了。他越想越精神，越想越睡不着，他来到客厅，月光透过窗子洒在地上，也洒在了那个缺脚的瓷砖上，他跪在地上抚摸着那个缺了瓷的位置，他多希望自己的手指能将那个位置填充。
这样的想法让他想起自己的小时候。
“韩述，你看看你的书怎么搞的？这才开学几天，这书上的黑东西究竟是什么，让我看看到底是书脏还是你的手脏？”母亲掰开他的手心，大声呵斥道。
母亲带着他去厨房洗手，他满手都被涂抹了香皂，母亲大力地揉搓着，他痛得呲牙咧嘴，他感觉自己的手皮都要被搓烂了，母亲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依旧疯狂地搓着。
夜晚，等母亲睡着后，他从床上起来，站在窗边的写字台前，趁着窗外的月光，他拿起那本语文书，他也不明白书上那黑乎乎的痕迹究竟从何而来。但是那东西现在看起来的确让人觉得心情很不愉悦，于是，他索性拿起笔盒里的橡皮，用力地擦着那些黑乎乎的东西，一如母亲给他洗手般那样疯狂。
“撕拉”一声脆响，他的书被擦烂了，被擦过的地方犹如他此刻内心的具象，一团纸模糊而褶皱，很皱很皱，擦也擦不干净，撕又撕不掉，只能留在那里。像是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出门上班前，韩述再次看了眼那一小块缺失的瓷片，心想：尽快找个师傅过来补吧！
他联系了一位修补瓷砖的师傅，但是时间只能选在他下班后或者周末。
韩述急需将那片残缺填补起来，这种急迫感亦如他自己的心碎掉了一片亟待修补。于是，他跟师傅约好晚上七点钟来家里补。
下班前收拾桌面的时候，他觉得心里乱糟糟的，电脑、键盘、鼠标，这些东西无论怎么放他都觉得位置不对，怎么摆心里都是一样的乱。最后，迫于时间要到了，他只能随意将物品摆放好迅速离开办公室。
在他的监督下，师傅大概花了50分钟终于把瓷砖补好了，无论从颜色、平整度还是光洁度都和其他瓷砖相差无几。如果先前不知道的话，根本看不出哪一块是有问题的。
送走了瓷砖师傅后，韩述重新坐回了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心理问题，他总觉着那块补好的瓷反光效果不如其他地方的。他打开灯又关掉灯，来来回回好几遍，确认那块瓷的确不再完美后，他的汗毛再次竖了起来，无名火再次牵动着他，他的心情愈发地烦躁起来。
第二天来到办公室，同事们调侃起韩述，上次因为拿啤酒打破导致他打破了瓷碗的那位同事勾着他的脖子道：“我们的韩大帅哥的办公桌第一次这么不工整，怎么样，是不是交上桃花运了，人家小姑娘一个电话过来连办公桌也顾不得收拾了？”
韩述看了眼自己的办公桌，天呐！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电脑竟然没有摆在桌子的中间，键盘的位置自然也不对了，笔筒不知不觉怎么跑到了鼠标的旁边，再看看那把椅子，歪歪斜斜地搁在桌子下方的空位里。这一切让他感到头皮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那天晚上不停用橡皮擦拭课本的小孩。
他用力推开搭在肩膀上的手，一脸严肃地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位。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来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地方。他听到里间的屋子里有人在哭，推开门，他看到一个女人腿上正趴着一个小男孩，男孩的裤子被扒在大腿下方，女人拿着一个衣架用力地抽打着男孩的屁股。
“你爸那个不要脸的养了狐狸精，不要你了，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养你长大容易吗？你怎么不知道体恤我，把家里搞得这样脏，这样乱。你知不知道我上班很辛苦的，回来还要给你整理床铺，收拾书桌，给你洗衣服，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有没有良心……”
“妈……妈妈，我……我知道……错，我以……以后……会改……改。”
韩述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禁锁紧了眉头，但他却没有力量走出那间屋子。因为，他从女人旁边的那面穿衣镜里分明看到了趴在女人腿上的小男孩是——他自己。
韩述今天的状态很不好，整个人像是病了一样，嘴唇发白，无精打采。来到办公室，刚打开电脑，登上qq，就听见消息提示音，与此同时，一个头像急切地跳动起来。
点开对话框，一行大字十分醒目，“到我办公室一趟。”
再次回到办公室时，韩述如同一只霜打的茄子，手里捏着一张皱皱巴巴的合同。
因为韩述的细心和严谨是整个单位都有目共睹的。出于对他的信任，昨天领导开完会就通知他拟一份和某建筑公司签约的合同，没想到他拟的合同里却错误百出，不仅耽误了合同的签订时间，更是让领导下不来台。
这天晚上他回到家后，他环视着这个让他花费不菲的房子，仿佛失去了让他心情愉悦的能力。盯着那块被补瓷砖的一角，烦躁，郁闷和沮丧的心情全部向他涌来。
他从厨房的工具箱里拿出一个铁锤，用力地砸向那一整片瓷砖，他一连砸了好几下，每砸一下他就觉得自己的心情无比地畅快，越砸越兴奋。
砸着砸着，他发现墙上竟慢慢出现了裂缝，墙皮也开始斑驳脱落，房子里一切似乎都转换了时空的模样，变成了梦中的那间房子。他的瞳仁慢慢变大，最后尖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一束阳光斜斜地照进第三人民医院院长的办公桌上。
院长正在打扫自己的办公桌，门口走过一位护工，朝里面看了一眼，“院长，今天那个强迫症病人没来帮你整理办公桌，用不用我帮你打扫一下？”
“不用了，谢谢。”院长抬起头朝保洁阿姨笑了笑。
“对了，院长，那个病人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把锤子，把病房里地板的瓷砖都砸坏了，可能要找个师傅来修一下。”
“好的，我找人来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