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哭丧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背景:2021年的下半年,处于封校状态且正在准备期末考中的我凌晨五点多收到了母亲的电话,她说爷爷去世了。我连忙请假赶回家,爷爷的尸体进殡仪馆被火化的那天,我没有哭。此文对人物环境的描写对于很多人来说确实有些夸大,但是很多丑陋的一面都是我从小到大亲眼目睹的,难过的是,有些东西靠“00后一张嘴”根本改变不了,于我而言,我只能选择沉默,努力做到从我这一代开始,对丧葬文化,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壹.
小雪过后,水泥地面还残留着些许脚印,有深有浅,沾染着的泥土时不时散发出阵阵恶臭味,平整的路面上由此也变得坑坑洼洼,夏娃捂着鼻子,小心避开这些沾有泥土的脚印,深怕弄脏了不久前买的新鞋。
夏娃就这样走到了村口,本就不长的水泥地很快就被村口的烂泥地代替,“李伯伯,我到村口了,你家还有多远?”电话那头很吵闹,刺耳的唢呐声让夏娃下意识把电话拿开好远。“女娃娃,村口枯木井左转再走一公里这样,门口搭着棚子的就是俺家。”夏娃挂了电话,望着充斥着下水沟难闻气味的泥土,不由自主摸了摸包,幸好还剩两个塑料鞋套。
烂泥路上到处的都是一些厨余垃圾,最让夏娃不能容忍的是竟然还有女人用的带血的卫生巾一样的纸状物,潮湿的空气掺杂着这股恶臭味让夏娃差点落荒而逃。
夏娃到李大贵家的时候,一群人举着贡品做献祭仪式,村民们有的穿着白色丧服,有的只在腰间系着白色带子,到跪拜礼这一步的时候,大家都把白色带子带在了头上。举行丧仪的老头看起来很老了,他嘴里一直在念叨着话,方言太过奇特,夏娃听不懂,她发现底下的村民们都一言不发看着他,偶尔发出些哂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夏娃在旁边等了好久,仪式举办完她才接到李大贵的电话,夏娃看着面前走过来的壮汉,不禁一愣,脸虽糙,但是确实红光满面,发福的身体掩盖不住的精气神儿,一点儿都不像死了爹的样子。夏娃坐在圆桌的一边,桌子下面偶尔钻出几个小孩儿在玩捉迷藏游戏,时不时还传出打闹的哭声。
李大贵连忙招呼夏娃,给她端了一大碗猪肉,“女娃娃,这几天就麻烦你了,要不是那几个不孝的小狼崽子不在,俺也不会找你来做这事儿,毕竟多少有点违背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是。你好好吃,晚上就要守夜了。”
“没事李伯伯,我也是受人之托。”夏娃自小就跟随母亲生活在南方城市,前不久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李大贵爹死了,儿子孙子们顽劣不已,一直推脱没法回来办丧事,好不容易找到隔着几座山远关系的夏娃一家,又是哭又是闹的,才把夏娃盼来。
李大贵热情地招呼着门口来参加老头子葬礼的人,有人带着酒,开玩笑道:“你这下可好了,老头子走了家当都是你的了。”李大贵摆了摆手,一脸丧气样,“说啥话呢,老头子能留下多少钱,老头子这辈子受了不少苦,早走早享福吧。”村子里的人说,人死后,谁家的葬礼办得越隆重就显得对死者越尊重,李大贵平时就抠抠嗖嗖的,没钱还爱赌,经常跟他爹对着来,如今办起丧事却不低调了。
夏娃瞅着眼前油腻不已的猪肉,推拖着说,“李伯伯,在家吃过了,你们吃就好了。”夏娃把弄脏的鞋套拿下来想找垃圾桶扔掉,起来之后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瘦骨伶仃,衣着邋遢的女人。那女人脸上都是泥印子,伤口隐隐渗出血丝,像是刚从刚刚走过的泥地里摔过一般。
胖女人的嘴巴蠕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手指头被她含在嘴里,看到夏娃手里的脏鞋套,二话不说抢了过去,径直塞到嘴里,咂巴着嘴,“好吃,好吃。”夏娃被吓了一跳,连忙抢过女人嘴里的鞋套,心想莫不是遇见了个疯子。李大贵见状,立马抢过鞋套扔到了旁边的水沟里,上去就是一顿掌掴,“李旺财,别喝了,赶紧把你家害人精带回去,别吓着女娃娃。”
叫李旺财的“忒”了一声,连忙拽住女人的头发往屋里带,女人被拽得嗷嗷直叫,临走时也不忘冲夏娃傻笑,夏娃吓得直直跑了老远。夏娃这才知道,女人是李大贵堂弟李旺财媳妇儿,几年前就疯了,有人说是被李旺财打疯的,又有人说是被李旺财爹妈用砖头砸疯的……
李旺财和李大贵家离得不远,隔了两三家这样,他们离开后,那边断断续续传来一阵打骂声,夏娃有些心疼那个女人,问李大贵,“李伯伯,她……没有孩子吗?”
“有啊,生了个赔钱货,疯女人家的女娃娃早就跑了,带着家里的钱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鬼混去了,后来那婆娘就疯了。”
貳.
晚上李大贵匆匆铺置了被褥,几个家属就围着灵堂就地而眠,夏娃不知这是什么习俗,北面的正大门是要打开的,正值寒冬腊月,夜间的风尤为寒冷,夏娃被冻得直打哆嗦,紧紧裹好薄薄的被子,还好只要在这呆上一天,明天就可以走了,她暗暗想着,病恹恹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夏娃腰间一凉,她猛地惊醒,分明能感受到一只粗糙冰凉的大手伸到了她的腰间,她连忙窜起来,跪坐在李爷爷的遗照前靠着一碗油灯取着暖,就在刚刚夏娃起来的时候,她分明看到身旁那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眯着双眼阴阴对她笑,夏娃不禁打了个寒颤,恶狠狠地盯着那个男人,她明明记得昨晚临睡前她身边的还是李婶,夏娃想着想着就靠着木桌睡着了,整个晚上断断续续地被冷风吹醒。
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夏娃一个激灵差点没起得来,双腿由于跪坐的姿势僵硬极了,她敲着自己发麻的双腿陆续跟着李大贵一行人给尸体火化,运送棺材的车开到李大贵家时,女人们扶着棺材嚎啕大哭,乡人们又把这一仪式叫做“拦棺”,表达对死者的不舍和留恋。夏娃下意识看李大贵,李大贵则是从口袋拿了包烟,递给司机,寒暄了几句就让他们戴着白色麻布头巾跟着车走。
到夏娃时,李大贵瞄了一眼夏水脚上的厚实的运动鞋,随手拿了双黄得发白的单鞋给她,“会有点儿凉,忍忍就好了。”夏娃脱了鞋,钻心的冷。路上李大贵告诉夏娃,到殡仪馆火化的时候要跟着大家一起哭,夏娃点头说好。
大清早的唢呐声吵醒了不少人家,在路上走的时候,不少靠得近的村民都过来凑热闹。路过的人叽叽喳喳的,有看热闹的,有喧哗不嫌事大的,“李大贵平时那么抠搜的人,想不到这丧事办得倒是挺大的。”
“那可不,丧事办得越大,子孙后代福气越大。”
到了殡仪馆,夏娃跟着一群人来到了内堂,举行告别仪式的是一位年轻女人,她穿着黑色礼服,嘴唇️抹着鲜艳的红,繁杂的一系列仪式让没吃早点的夏娃差点晕倒。夏娃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环节,对尸体进行最后的观摩与致敬,在默哀的三分钟内,女人门逐渐发声哭泣,表达对老爷子的念想,夏娃心想,可能人表达伤心的时候,说话都是那么顺溜,听着她们的悼词,夏娃只是静默不语。
她下意识地插着手让自己哭出声来。三分钟后,又是最后的献花仪式,李婶在李大贵耳边说了些什么,李大贵给了夏娃一些钱,让夏娃去那边买花送到尸体旁边,夏娃走近李爷爷,将花递到了他旁边,深深鞠了一躬。
尸体的衣服是整洁完好的,崭新的鞋子,崭新的帽子,不经意的一瞥让夏娃内心五味杂陈。尸体嘴角并不是狰狞的,面带微笑,额角,脸颊,手腕处都有着大大小小的冻斑,她想起了解剖课上老师说的那种,人被冻死的特征之一就是这样。
夏娃转头,对上了那只猥琐狭隘的眼睛,她不会记错,这个就是半夜惊醒摸她肚皮的男人,李大贵喊他老二。夏娃下意识露出嫌恶的表情,离他老远,继续进行哭丧仪式,哭罢,尸体被送到火化室,李大婶一行人带着几个小孩去火化室附近到处在找着什么,许久,才传出一阵响亮的声音,“找到了,找到了,大贵,你爹,找到了。”
叁.
我望着李大婶手里的蜘蛛,呆若木鸡,李大贵的脸被火光照得愈发滚烫,他接过李大婶手上的蜘蛛,一群人对着一只蜘蛛祷告着,夏娃的耳朵嗡嗡的,强烈的饥饿感以及让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
临走时,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汉子拿着一个骨灰盒朝李大贵走来,两人隐晦地说着什么,声音突然就变大。
“两千五吧,这个骨灰盒可是上好的,保证你老头子住得舒服,前两天小吴他爹死了我收了两千八呢,给你便宜些,你算赚了。”
李大贵笑着拍着戴着眼镜男人的肩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殡仪馆暴利有多高,老头子之前也在殡仪馆做过事,老赵啊,我看一千都算是高价。”
赵凯表面哈哈笑着打圆场,实际上待李大贵一行人走了之后他不屑地朝地上淬了一口。
真是乡巴佬,为你爹话这点钱还讨价还价的,活该一家老小没出息,我呸!
夏娃走在最后,和赵凯对视时,他还朝她礼貌笑了笑,吓得夏娃直接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倒。李大贵跟她说,待会把骨灰盒子落土,夏娃就可以走了,让她再坚持一下,夏娃动了动已经被冻僵的脚点头礼貌笑着说好。
幸运的是,出殡仪馆的时候不用走路了,白色布带子也被收走了,夏娃坐在车上接过李大贵给她的几个全麦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她实在是饿得不行。她坐的地方靠着窗边,身旁的李大贵手中系着白线,一路从车上放下,他不断念叨着,爹啊,别找不到回家的路。夏娃陡然发现,面前者条正经过路和她昨天坐的公交行驶路线是差不多的,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没太注意,一条冗长的水沟里多多少少洒落着白色污染物。
到了墓地,李大贵才叹起气来,“爹啊,你走的不走时,要是以前,直接把人埋在后山的土地上,做个碑刻个字,简简单单,入土归安。如今新时代了,不让随意做墓,花个钱买墓地确实不便宜,儿算尽力了,你在下面好好生活,保佑你那两个不争气的孙子早些出息。”
李大贵把骨灰放进墓碑里,几个堂兄弟,堂姊妹纷纷上前跪拜烧着纸钱,头也不抬,直直念叨着,一路平安……保佑大家发财健康,子子孙孙一代比一代出息。浓浓的黑烟熏得夏娃眼睛酸得不行,数张纸钱上印着支付宝,微信二维码令她呀然,夏娃跪拜完远远地盯着那群人,她觉得和那群人离得好远好远。
肆.
故时旧衣、纸轿子、印着二维码的纸钱……在火中焚烧,跪拜在地上的人影在滚滚黑烟中恍若行尸走肉,夏娃一直觉得乡下的天空应该是碧蓝澄澈的,浓烟散去的那一刻天空像是刚被墨水洗涤过般,充斥着的阴沉感让她感到害怕。
丧礼结束后,夏娃换上原本干净厚实的鞋,短短半日,鞋上已沾满灰尘。母亲曾对她说过,“人只要思想没问题,那么就还有救。”像这双鞋,只是表面脏了,但是擦一擦好像又能变成新的,它的里面依然是那样舒适温暖。
李大贵家又摆了一次宴席,夏娃按照母亲的意思随了几百元礼钱,李大贵说下午有表演节目,邀请夏娃留下来看,算是这的习俗,叫喜丧。夏娃礼貌婉拒了,独自坐着公交车回了城,再次走着那块泥泞路时,她也没想着鞋子会不会脏。
夏娃是见过喜丧的,是在外婆那的乡下,人老了,死者福寿双全,家族兴旺,由于死者高寿,自然老死,或无病痛折磨,丧礼时并不刻意安排哭丧。复杂繁冗的丧仪,宣布哀默的正红色嘴唇,殡仪馆的暴利生意,唢呐类节目表演,好像都是那没有的。
回家时,母亲看到夏娃脏了的鞋,不以为意地让她脱下给她刷一下,夏娃摇摇头,提着这双脏了的鞋自己到卫生间仔仔细细刷了一遍,一向乐观开朗的夏娃脸色一直沉重,母亲问她怎么了。夏娃好奇抬头看着母亲,那张脸很明显已经有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但是她还是觉得母亲的脸在发光。“妈,你上次不是说要找那个政治考零分的学生家长吗?他家长怎么说。”
“他家长已经带他回家进行思想教育了,这种孩子不是笨,而是态度问题。教育是相互的,教师的教学质量再好也抵不过学生不听呀……”母亲是省特级教师,手下教过不少省状元。但是也会被一些政治成绩实在拉垮的学生难倒,偶尔下班回来也会感慨要是教的学生都像夏娃这么乖巧就好了。夏娃总是反问她,“不管他们不就好了。”但母亲又总会告诉她,人的思想只要还没坏彻底,就还有救。
夏娃想到了李大贵家,想到了殡仪馆举行的哭丧仪式,她害怕了,不仅害怕活着的时候被折磨,更害怕死了之后也不得安宁。
“妈,我想去签死后器官捐献协议了。”夏娃每次上解剖学课后都会暗暗发誓,死后一定要留个全尸,身上少些东西总觉得不完整。母亲问她为啥改变主意了,她望着夏娃年轻稚嫩的脸发着光。
“妈妈,您可以认为,我成了真正的坚信马克思主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