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马老师
什么人在你上小学的时候,留给你的印象最深?除了父母亲戚,小学老师肯定占有一席之地。我爱人说她印象最深的是小学五年级的班主任吴老师,师范毕业刚学会吉他的他教她们唱《大约在冬季》。我的小学老师里面,马老师教我时间最长,从二年级一直到五年级毕业。近期老梦见儿时的往事,这些往事天亮退潮之后,马老师的形象就浮现了出来。
培育学生的农民马老师表面看上去不像个老师,准确的说更像个乡干部。别的老师在那个年代相对衣着亮丽,而他和乡镇干部一样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而且衣服上有时沾了不少的土。作为老师的他似乎比别的老师更熟悉我们的父母,他甚至知道我们家今年种的是胡麻还是小麦,知道去年冬天产了几只羊恙,甚至知道我放学后要为几只羊羔刮草,要为多少只鸡去地里挑苦苦菜。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住在隔壁村里,每天骑自行车来学校,一天四趟。他家里也种地,有些地块和班里同学家的地挨在一起,农忙时候和家长聊天就算是做了家访。他的下班路也是很多同学的放学路上,同学们说远远看见马老师来了,他们会爬到树沟里看着他火急火燎的往家里赶。
我家里离学校很近,早上听到大路上有学生打闹的声音我才起床。北方冬天,早晨上学时天还没有亮,学生们三五成群的晃着手电走过来。但有一一束光几乎是直射过来的,那是马老师架在自行车上的手电简,不知道为什么他手电筒里发出的光总是格外的亮。
手电简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玩具。我们会在电筒的玻璃片上画上骷髅头,通过调整光圈把图案放大,照在教室的墙上,或者照在同学的脸上。有一次早自习天还没有完全亮,我们在教室里用光束打仗。浑然不知马老师已站到了门口,突然一个骷髅头罩住了他的全身。全班在短暂的大笑之后突然静默,好像一锅开水突然间被冻成了一滩冰。马老师一脸严肃,让大家赶快把手电关掉。他说父母供你们上学不容易,手电筒里的电池很贵,别再浪费电了。回家把电池放在热坑上捂一捂,用的时间会更久一些。
每次开校的时候,高年级的同学会拉着架子车去马老师家拉作业本,我到了五年级也去过马老师家一次,他家里的状况比我们家还差些。他家里开了一个小卖部,为村民供应些日常用品,供销社的大商店离他们村子较远。后来我从父母那里才知道,马老师高小毕业,在家里务了几年农,后来学校缺老师,他就来校做了民办教师。民办老师的工资太低了,学校照顾他,让他为全校的学生供应作业本,一本赚几厘以补贴少的可怜的工资。后来我想,农村的生活之所以让人怀念,就是因为每个人都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
马老师的字写得不错,课上的我感觉也不错,就是发音没有那些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老师标准。他在课堂上不无苦恼的对我们说:“说了几十年的土话,普通话普通不了啊!你们要向电视上学习,争取说的标准些!”
相处久了,我们也渐渐长大了,慢慢发现马老师不怎么像个老师,也不像个乡干部,他更像是邻家的大伯。农忙时他灰头土脸,村里有喜事他也喜欢喝几杯。有一次听说他去郇庄三队喝喜酒去了,下午的自习课我们闹翻了天,而我正和“瓜皮”在教室台面的“学习园地”前摔跤,摔着摔着摔恼了,已经有了点干仗的意思。突然间马老师出现在了教室,又把一锅开水瞬间给冻住了。
他显然喝了不少酒,脸有些发红。他让班长拿来了戒尺:一把一尺长量布用的竹尺。平时听写汉字,写不出来的话,就自己拿那把尺子抽手心,一字一尺。我有些紧张,平时我学习还行,那把尺子还没碰过我。尺子拿过来了,马老师却转身走向了黑板,他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告诉我和“瓜皮”:根据意思写成语。等我们答完了让同学们查成语词典看写的对不对,答不上就挨板子。
他写的原文我忘了,三个成语我写对了两个:"坐井观天”和“川流不息”,“废寝忘食”没答上。他让瓜皮拿尺子把我右手心抽了一下,瓜皮打得很轻,说实话不疼。瓜皮一个都没有答上,按马老师的指示我也要抽“瓜皮”的手心三下。我打的也很轻,高度的紧张已忘了刚才和瓜皮的仇恨。
马老师恶狠狠的看着我俩,说你俩不是在干仗吗?为什么让你们打你俩却相互挠痒痒?机会已经给你们了,既然不打了就握个手,以后再不许打架。要不然,抽手心的活,下次我帮你们干。
80年代中期,建于50年代的土教室已显破败。我们的教室雨大时开始漏雨,部分土墙墙脚的土砖已经开始脱落。为安全起见,要是赶上接连几天下雨,学校就会放假。马老师说这不是放假,这是你们的劳动课。有一次下雨上午上课下午“劳动课”,我怕放假又被父母抓了“壮丁”去干农活,我没跟父母说放假的事,下午依然跑到校园里去玩。在学校里碰到几个同是“躲活”的同伴,大家打沙包玩得不亦乐乎。雨下大了,我们躲到教室里避雨。
梦中的记忆玩得满头大汗,进了教室感觉很闷,打开了教室窗户透气。或许同样是为了躲雨,突然间飞进来了几只麻将。我们高兴的欢呼起来,不用指挥,手快的人马上关上了窗户。古有瓮中捉鳖,今天“室中捕鸟”,一番折腾之后,几只精疲力尽的麻雀被我们攥在了手里。有哥们提议用绳子拴住鸟腿玩飞鸟,可麻雀被折腾累了,根本飞不动。
鸟不动大家索然无趣。玩了一个下午,伙伴们有点饿了,于是大家动起了鸟的主意。想了就干!烤麻雀我们是有经验的,放羊的时候经常干。去课桌里找平时玩剩的火柴,把衣服摩擦热了刷火柴,用废作业本引火,去老师的小柴房抱柴火,麻雀拔毛后被铅笔刀开膛破肚,一会功夫,教室里蓝烟袅袅,香气弥漫。
就在大家琢磨怎么去弄盐巴的时候,一回头,透过烟气看见马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大家屏住了呼息不敢抬头,感觉这次教室里的烟和空气都被冻住了。马老师没有走进教室,只是把我叫到了他办公室。他用纸包了一点盐递给我,告诉我:烤熟了赶快回,那几个路远,雨大了回家淋湿了容易感冒。另外把教室打扫干净,把火放到铁簸萁里拿到外面,用坑里雨水浇灭后倒到旱厕里。
我当时一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幸福来得太突然,我差点脱口而出问马老师:要不要一会给您拿一只过来?我刚出门口他又叫我进去,小声说:“教室窗户先别关,让烟先散,我一会去关。还有,碰到别的老师,不要说见过我。”第二天开班会,老师批评了管钥匙的班长,严令大家雨天不准私自回教室。最后一句声音很大近乎咆哮:这房子下学期就拆了,谁不听话就把谁埋在这里!
回到家里从父母那里得知,他们碰见了去地里浇水的马老师,马老师问孩子今天帮你们干啥活。父母说去学校了呀,今天又不是礼拜天。马老师把水打到地里,就急冲冲赶回了学校。
转眼到了五年级,小学毕业前搞了一个联欢活动。当时流行费翔的《冬天的一把火》和迪斯科,班里有女同学会跳。当所有的表演节目结束后,马老师拿来了学校的录音机,鼓励大家随音乐跳舞。呆板严肃的马老师又让大家刮目相看了一回。音乐放得很大,马老师说大家玩高兴,有部分同学小学毕业后就不上初中了……话音未落他近乎哽咽着走出了教室。
盛满往事的校园上初中后虽然还和马老师一个学校,但碰面的机会很少。初二时偶然听到数学老师说,他晚上在帮马老师补数学。回家和父母提及此事,父亲说今年是最后一年,鼓励民办教师考中师继续深造,考不上的明年会被清退。我心里暗暗的为马老师加油。
92年,我考取了省外的中专,也是在这一年,马老师结束了他的教师生涯。父亲说县里给了一个政策,如果他退的话给他儿子一个考中师的名额。幸运的是,他儿子考上了师范学校,成为了一名正式的人民老师。听到这个消息,我舒了一口气,感谢政策的温情。
最近一次见马老师大概是在二十年前,我随父亲去水泥厂拉水泥。装好水泥在地磅房碰到了马老师,见到我他先是惊鄂而后又显得极不好意思,他正了正帽子,拍了拍身上的土,一句话也不说冲着我笑。我向他问好,他说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回家向父亲打听马老师的近况。父亲说他从学校退下来之后,乡里考虑到他家的情况,把他安排到了福利水泥厂,在磅房负责原材料和成品的统计。他的两个儿子继承了他的事业,现在都是老师。
又过了几年,春节回老家时听说马老师他们那个村整体搬迁。我特意路过他们家,门锁着,我特意在他家附近在逗留,东逛西逛的希望能碰到他。但直到天黑,村里没来一个人。
再后来,原来的学校停办。村里的人大部分搬到了县城,马老师也应该住在小县城的某个单元楼里。马老师的岁数和我父亲差不多,算来今年已是七十有余。有时候我会在梦里梦见他训我的样子。
我经常给上小学的儿子讲我们上小学的往事,他表示非常羡慕。尤其是他觉得我的老师太牛了,不仅会上课,而且会种地。有一天如果见到马老师,我会告诉他:你有一个小粉丝,超级铁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