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有天国,或有往生
直到刚才背上背包,只有一边肩带的背包,背上摇摇晃晃,连带着趋于平复的心再次泛起波澜。我终于真切感受到,老家公,你真的离开我们了。
2019年11月19日,农历己亥年十月二十三日。
我多奢望这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啊!
下午四点,接到妈妈的电话,让我准备一下,马上赶回金堂,心里只是觉着应该是近几日天气不太明朗,害得你这次的感冒总不见好。没关系,我们在医院里陪你几天就好了。
往回赶的路上,肩上的双肩包“砰”地突然断裂,背包从肩上滑落,断掉的一根肩带在水泥地上被拉得好长,好长……
下午五点,成都,车上。妈妈接到大姨的电话,从断断续续的言语中得知,您走了,下午四点二十。
小雨渐次落下,车窗水雾上涌,眼前一片模糊……
六点赶到家,客厅已经空空荡荡,只见你静静的躺在地上,身上盖着白色绸布,我的老家公,那个随时都笑嘻嘻招人喜欢的老顽童,你怎么睡着了?
妈妈泣不成声,家公,我来晚了……
我有瞬间的恍惚失神——
脑子里像幻灯片一样闪过有关于你的画面……
五岁在家里念了一学期幼儿园,那时候每天放学回家,你都会笑眯眯的让我和哥哥去王姐的店子里选好吃的。
你一直钟爱的叶子烟,你空闲时便喜欢裹叶子烟。那根小烟杆儿,还是带着我和哥哥去挑的呢。
那时的年岁太小,朝夕相处的日子只记得零星画面。后来,我被爸爸妈妈接到成都念书,于是从此以后,关于你的记忆,便是团聚在一起时的那一大家子……
你总会在上桌之前东张西望的清点着你的孩子——
我的雨儿喃?我的怿儿喃?
你吃得很少,总是早早地下桌,或在堂厅外的藤椅上,静静地坐着。
你最喜欢讲国民党打共产党了,而身为老党员的家公总是嗤之以鼻,每见此你就讪讪不做声。
我喜欢吃完饭陪着你静静的坐着,听你给我讲你爱讲的国民党打共产党,听你讲孔明草船借箭、还有空城计的故事,你颇为骄傲的唱着“司马懿真可恶……”,脸上漾开的笑容像个孩子,止也止不住。
才毕业那会儿,找工作失意,那时已经一百岁的你开导我说,有什么事情就找你漾哥哥啊。本来很失落的我听罢,又好笑又感动。
记得有一次,你一个人在家,我和姐姐给你送东西,你开心的接过,转身却发现房门被风捎带上了。我们急得想翻窗,却发现窗也被锁牢了。你却笑嘻嘻的搬来藤椅,点燃你的烟杆,说没事儿的,等舅妈下班回来就好了。
还在上学那会儿,每次回来,你都会跟我和弟弟说,要不要打电脑。每闻此言,我们都会偷笑,这电脑岂是拿来打的。
你每天雷打不动的早起,然后散步。两年前的冬天你早起散步被电瓶车撞,家里担心你安全不再让你一大早出门。你硬是拄着拐棍数着数在家里的院子走路,每天早上走满一百圈。
您过百岁生辰那天,穿得喜气洋洋,配合我们把您当作吉祥物似的合影。一直笑眯眯的,从头到尾欢喜得很,没有一点疲累。
……
那天晚上,你就静静地躺在冰棺里,我们坐在你身侧,为你念诵“助念往生仪轨”。烛火通明,香油无尽,你的这群孩子,怀着至虔的心为你诵读。老家公,我知道你是能听到能看到的,一直以来你什么都知道的。
夜里,和哥哥姐姐一起为你守灵。不知为何,那一夜特别冷,比之后几天夜里都冷。半夜和姐姐又为你念了一遍往生咒,里面有一段印象特别深——
“自此世界前往他方世界,辞别此世、作大迁移、缺失友伴、苦不堪言、无依无怙、举目无亲、此生隐没、投生他道、走进黑暗、惨堕险地、深陷密林,为业所驱、游荡荒野、漂泊重洋、业风吹送、漫无目的、入大沙场、大魔所缠,于阎罗卒生大惊惧,以业堕入来世。”
所以那一夜,老家公,你应该很痛苦吧,一个人去那完完全全陌生的世界。别害怕,你的孩子们都陪着你呢。
……
之后的几天,陆陆续续有前来吊唁的乡邻,来往的人群中没有太多的悲伤,可能是因为您这算喜丧吧,是啊,得是多大的福报可以活到102岁啊!
心里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悲伤的时候是真的悲伤,但有时心里又会很平静。总觉得你还在呢,你的身影你的气息弥漫在这幢房子的每一处。
您最后走,也是因为感冒连着几天食不下咽,年纪大了心脏衰竭,毕竟人也是血肉之躯啊。
您走得太匆匆了,在的时候疼惜小辈,就连走,也不给小辈添一点麻烦。我们还没缓过劲儿来呢,一向身体硬朗的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舅妈说,在走的前一天,你都还在裹叶子烟。中午在医院输营养液还吵着要回去。
哥哥说,周末走的时候,还搀着你在院子里散步,扶着你感觉轻飘飘的。
姐姐说,感觉你一直都在,没有离开。
包括此时,断断续续写下的这些文字,心里总会涌起莫名的冲动,我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明明你就在啊!
那几天夜里为你守灵,好几次盯着那樽冰棺,脑子里突然冒出奇怪的念头:你会突然撑起身来,冰棺被缓缓打开,然后你目光狡黠,露出那孩子般的笑:哼,被我骗了吧,哈哈。
……
星期六,
请来的道士为你做法,虽然打小不迷信这些,但也中规中矩的依样做着,内心存着一丝希冀,我们这样虔诚地做法,孤零零的黄泉路,你也会走着顺一点吧。
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我们围成圈一遍遍走过你的冰棺,我双手合十为你祈祷,看着你的身体安详的躺着,抬头望望蔚蓝的天。老家公,你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是不是?
您生于民国初年,据妈妈说,老家家可是城里的娇小姐,嫁给你之前那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可是老家家身体不好,没能陪伴你太多岁月。
您年轻时能说会道,能打算盘,所以就在粮站里做会计。那时候家公总是被派出外地公差,你和家家一起,父女二人撑起了这个家。
可惜家家遗传了老家家的体弱,年纪轻轻走了。走的时候妈妈还没有出嫁,舅舅尚未娶妻。
那可是您的独女啊!如何不伤心?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
最艰难的日子,我还尚未存在于这个世间,所以我脑海里所有的画面,都来自于父母兄姊一笔一划的勾勒。
突然想起余华笔下的福贵,无论生活怎样,总要活着。但足够庆幸的是,家家给你留下这一堆孝顺的孙儿曾孙。
您最后躺在舅舅舅妈的臂弯里,安详的离开这个世界,相信你是幸福的。
……
星期天,公历2019年11月24日,农历己亥年十月二十八,这是家家走的日子,也是你出殡的日子。
那一天,细雨绵绵,且愈下愈大,大姨说这是吉兆。
早上五点起来,六点赶赴殡仪馆,七点看着您躺在那个冰冷的铁架子上,白色棉布翻转,您面色平静红润,就像睡着了似的。一向对佛学持保留态度的我开始有些许相信,我们这几日的虔心诵读起了作用。或许真的存在奈何桥孟婆汤,真的有轮回转世之说。
一朵朵绽放的菊花,寄托着我们的哀思,放置在您的身上,随您一起,走完这一生的最后一程。
约摸快八点,您被推出来了,专业人员为您做着最后的清理。兴许是盖在您骨灰坛上的纸钱,因我担心被雨水打湿一直放在左心口处。眼看着您作为这一世的躯壳化为灰烬,一点一点装进那坛子里,包括此刻回想,心口依然有些发疼。
之后便是下葬,老家公,你变得好小,一个坛子就把你装下了。从此,这一世的身体便就此长眠地下。
中午吃饭,依旧细雨缠绵,因为风俗便是每桌坐有人。于是我和哥哥俩人,守着一桌佳肴,伴着瑟瑟寒风,一向贪吃的我突然觉得食不得其味。老家公,这里有你最爱的红糖锅盔还有油炸春卷,你还要吗,我给你拿一个。
老家公,包括此时即将收笔,想到你,脑子里全是你的好!
你会每天晚上等着下晚班的舅妈回来才休息;
你会在饭点时一一清点你的孩子有没有到齐;
你的孩子给你买的新衣服你总是好喜欢无论好坏;
家家走得早,你守护着她留下的孩子半个多世纪……
在电影《生命的清单》里有这样一段话:
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
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
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悄然离去;
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
老家公,你不仅拥有生命的长度,同时也拥有生命的厚度,我们都会一直一直记得你的。
此去经年,愿魂魄时常来入梦。
零零散散写了三天,从金堂回成都的路上开始起笔,其间数次搁笔。那些经历过的画面存在于记忆里,却不忍反复去回想,而表达出来总是需要反复回想。甚至有时会妄想着,我不去回想这一切会不会就是梦一场……
老家公,此刻的我诚心为你祈祷——
愿有天国,
如同经文里描述的西方极乐净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你会在那里与分隔多年的老家家、家家重逢,一家三口幸福快乐的团聚在一起。
兴许她们还会笑话你怎么这么多皱纹都长满了才来呀!
或有往生,
走过奈何桥,端过孟婆汤一饮而尽,但我估摸着你不会那么干脆。那么聪明的你肯定想悄悄地少喝几口,期盼来世还记得我们。
你会投生到一个富庶有爱的家庭,有父母长辈的照拂,一生无虞幸福长大。
你可以有青春期的小叛逆,有面对人生抉择时的迷茫焦虑,但您那样开朗的性格,无论来世您的故事如何预演,你都会应对自如的。
起笔于2019年11月24日晚,于27日凌晨收笔。您的曾外孙女儿,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