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气女作家
文|蜻蜓
“他们会在晚上十一点三十七分,准时进入我的房间。”
“他们?是谁?长什么样?”
“是两个不存在的人。”
“你是说不存在这个世间吗?能说的详细点吗?”
01.
我的周围灰蒙蒙的一片,像身处在厚重的浓雾里。不时有声音从上空传来,那身音时而很远,时而很近,传到我耳边时,总伴随着星星点点奇妙的光。
借着这微弱的光,我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他穿着白大褂靠在椅子上,两只乌黑的眼睛及其深邃,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睛,严肃冷漠地直逼着我,让我感到脊背发凉。
他的背后悬挂的“医德高尚,妙手回春”的牌匾,透过那浑浊的玻璃,我看见自己在慢慢变小,最后像一只奇怪的动物一样仰视着他。
我的眼睛停留在牌匾右下角的署名上久久不敢移动。君月,难道是她?我踉跄着退后几步。
“周作家,你最好说详细点。”
他身体前倾,将一张肥胖的脸,如一座山似的立在我的面前。一阵风吹来,浓雾渐散,我清晰的看到,他的左颧骨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胎记,将他端正的面孔,衬托的尴尬无比,就像一块整洁的地板,被人恶狠狠地吐上了一口黄痰。
“王志山。”我惊讶地大叫了一声。
“哈哈……。”他张狂地笑着,冷风似乎是从他的周身散出,我的身上瞬间像结了层冰,不停打着哆嗦。
“是你,你终于还是来找我了。”我故作镇定地说。
他又笑了,表情很得意,很狰狞。“哈哈哈,我要感谢你,是你创造了我们。”
“不,你们只是小说里的人物,不过是虚假的存在罢了。”我的心开始扑通扑通狂跳。
“虚假?真亦是假,假亦是真,真真假假谁能判定。你以为你的小说就是你的意识所为吗?又怎能知道你笔下的故事,不是主人公的自我实现呢?你们人类,就是太自大,太狂妄,以为科学能解释一切,其实你们不过是相互利用,争夺利益的小动物罢了,不过是高等生物手中的玩物,我的出现,就是让你看清自己的渺小,看清事实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
我说着,脸上的肌肉因剧烈紧张而不由自主的颤动着,额头上渗满了汗珠,一阵凉风吹来,忍不住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啊欠。”
这一声喷嚏,我的身体一个趔趄。睁开眼,世界一片美好。
柔然的蚕丝被从我的腿边滑落,落地灯的水晶叶片,在不远处安静的散发着温柔的光芒,像仙女的发丝,瀑布般倾泄直下。
灯体是金黄色的,用青铜纯手工打造而成。上面盘踞着细细的花纹,仔细看,像是植物的根须,又像是他的名字。
他叫文橡,是我的一个读者。我喜欢这灯,日日放于书桌前,临摹观赏。我喜欢这人,日日在脑海里,温习他的模样。
写不出字时,我就呆呆地看着它,那光晕里总会出现一个俊朗的面孔,充满稚气地傻笑着,他对我说:“我喜欢你,真的。”
每当听到这句话,我的倦容就能舒展一点,像被寒冬摧残了一季的松树,在第一缕春光下,舒展了叶子。
“你才不是一个过气的作家,相信我。”想起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干净的笑容和耀眼的阳光,我心里越发柔软起来。起身,倒了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彼时,时钟正开始了凌晨的第一声脚步,我刚回卧室躺下不过二十分钟,便发生了以上梦境。
不,那不是梦,有谁会在睡着的时候打喷嚏呢。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是活生生的事实,那些鲜活的生命,善良的、狰狞的、娇艳的、痛苦的,他们的呼吸在我耳边起起伏伏,亲切而又诡异。
我知道,他们因我而生,也必将因我消亡。
02.
屋外,有电子锁开启的声音,一定是爸爸回来了。他几乎每天都在凌晨到家,放下公文包,解开领带,第一事就是来我门前,蹑手蹑脚的支起耳朵听屋内的声音。
若是发现我睡着了,他便会推门进来,帮我关掉电脑,调暗地灯,再轻轻地走出去。有时,他也会偷偷在我额头上亲上一口,小声地说声:晚安,我的宝贝。
“爸爸。”我叫出了声。
他走近屋子,手搭在我的双肩上,而后,径直走到窗前。
“又忘记关窗户,外面风凉,小心吹感冒。”他走过来,看着我,关切地问:“宝宝,又睡不着了?我去帮你泡杯茶。”
“爸……。”我拉住了他的衣襟。
“一个月了,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写写删删,我的脑袋快要炸掉了。”我嘟着嘴,将头靠在他柔软的肚子上。
“没关系,那就别写了。你去度假、去做美容、去大悦城买点喜欢的东西,或者去店里待会儿。宝贝,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人生决不仅仅是写书一件事,你这辈子不用做什么名人,作家,就做爸爸的小心肝。”他嘴角上扬,模样很帅。
妈妈当初对爸爸近乎疯狂的迷恋,大概就是因为这种俊朗而又真诚的微笑吧。
妈妈本可以拥有这长久旺盛的感情,拥有爸爸所有的喜怒哀乐,拥有三口之家的幸福温馨,可是她却走了。不动声色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解开了无数的方程式,在高二那一年,在妈妈屋子里每个角落穿梭,嗅过她每一件衣服,吃过她剩余的药,把桌子上的每一粒灰尘都放大,却依然解不开,她离开的原因。
“爸爸最好了。”我拉长了声音,娇羞的在他身上蹭着。像只撒娇的小猫。
这世上,能让我嗲声嗲气说话的,除了爸爸,就只有阿文了。在他们身边,我能挤眉弄眼、放屁打嗝、抠脚丫子,我能像一个三岁孩子一般,头发凌乱,毫无形象的倒在他们的怀里。
而平日,我则像只老鼠一样,小心翼翼避开人群,躲过狗仔的追踪,才能让网上排山倒海的负面新闻少些翻滚,尽快下沉。
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来没写过那本书,从来没出现在大荧幕上,从来没享受过荣誉与骄傲,从来没进入过那个可怕的圈子。
爸爸端来一杯水,水中泡着安神助眠的药包。他看着我老实喝下,便安慰几句,走了出去。
此刻,我已没有任何困意,打开电脑,对着那部未成形的小说,不停地翻滚着鼠标。
这本名叫《黑月光》的小说,我已写了三年零十个月。我一字一句地看着,字迹熟悉又陌生。
小说的第二章里,主人公君月因童年阴影,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终于毫无保留的发泄出来。
她遇到一个美好的男孩,却始终无法让他靠近。当人类原始的欲望敲击着她的肉体与心灵时,那个面相丑陋,凶狠残暴的男人,就会出现在她的梦中。那个人是她的父亲,恶魔一样的父亲。
她终于忍受不住,径直走向了那所心理咨询中心,见到了她的主治医生,一个五官端正,左侧颧骨上有个硬币一般大的黑色胎记的男人。
“他穿着白大褂,眼睛直直的盯着电脑上的图表,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许久,他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君月,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她没听见,那块黑乎乎的胎记,在他的脸上上下浮动着,形状像只缩进壳里乌龟,对,缩头乌龟。哈哈,君月不由自主的笑出了声。”
我看着电脑上这段文字,王志山,没错,正是他。
他果然还是来找我了。我长舒了口气,意外中却早有意料。
03.
爸爸吃过早饭,像往常一样一早便出了门,他对家族企业从来不感兴趣,开了一家二十四小时书店,店里装修温暖别致,夜里常有流浪汉在此落脚。
我之前常常在店里写作,后来,书店被更多的人知晓,上过几次城市排名,人流见多,我被偷拍几次后,就再也不愿去了。
今天,我百无聊赖,微微有些头疼。屋子里的稀薄空气,把我的烦燥引诱出来,我来回渡步,有种大雨倾盆前,缺氧窒息的感觉。
我走出家门,天空清洌悠远,微微地冒着寒气。我突然想起,上一次出门时,天空还飘着小雪花,而今天,春天已经悄然而至。
书店的藤椅上,已经坐满了人。敲键盘的,看书的,玩手机的,吃三明治的。我转到书柜后面的一个角落里,熟悉按动墙上的一个白按钮,黑白相间的落地窗帘缓缓上升,在一块三角形的空间处,摆放着我专用的书桌。
这个位置,是爸爸在我18岁那年特地为我准备的。那一年,我拉着箱子回家,告诉他我不想再读大学,我要写小说。
爸爸没有生气,他温和地在我的额头落下一个吻。他说,我女儿决定的事情,我都会支持。
那一刻,我看到爸爸的爱如潮水般眷顾着我,那一刻,在妈妈离去整整一年后,我又重新感到了温暖与希望。
我用了八个月,完成了那部三十多万字的小说《阁楼中的女人》。
没想到小说在互联网上广泛流传,仅仅一个月,点击量就破了千万。后来小说出版,获得大卖,陆续又被拍成了电视剧和电影。
报纸上评论说,这是近三十年以来,文坛上最绚丽的一笔。说这本书的作者,天生就是写书的。
那段时间,我很膨胀,其后的事情,就不愿再一次碰触了。宁愿它被安放在我灵魂的阴暗之后,再用我的虚伪与表向覆上盖子。
一个人若是没有踩上过云端,就不会明白,跌落时万劫不复的苦痛。
翠子给我送了一杯咖啡,我打开电脑,没有任何写作的欲望。
4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阿文。他穿着一件麻灰色的短袖,一件藏青色棉麻短裤,和一双沾了污渍的运动鞋。清新活力的模样,就像是一个调皮的高中生。
他在看书时,不小心触动了窗帘的自动按钮,窗帘缓缓升起,他惊讶地望着我,像发现一个新世界。
我趴在桌子上,正因网上的漫骂而难过不已,泪流满面。他的突然出现,让我一时不知所措。
我慌忙拿起纸巾,指尖碰到了杯子,咖啡欢快地跳落到键盘上,在桌面油画般蔓延开来,一滴一滴浸在我的裙子上。
他迅速走过来,扶正玻璃杯,用纸巾小心地吸干污渍。
他明媚的脸庞,就在我的眼前来回移动,他的嘴角似乎挂着笑,嘴巴一张一合,说什么我已完全听不到。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轻快有力的奔腾,如一匹烈马,寻到了广袤的草原。
我忘了哭,忘了擦干眼泪,只呆呆地愣在原地,看着他利落有序地收拾好一切。
自那以后,我们就常常坐在这里,看书、聊天、趴在桌子角打磕睡。不高兴时,他会讲很多笑话,有时他会飞跑出去,不一会儿,就把不知道从哪里买的街边小吃,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来,我痴痴地看着她,嘴边粘满番茄酱,痴痴地笑。
他给我讲他的故事,讲那个遥远贫困的小山村,那片黄澄澄流淌着金子般的油菜田,讲父母的离异,奶奶长年的眼泪如山头溪水,终年漫流,讲他那孤独落魄却又坚硬不羁的少年时代。
这让我觉得,我们是那么相像。一个穷途末路,一个江郎才尽。在情感上,我们就像是对方的另一半苹果,他给我开心,我给他温暖。
他说,他愿意为我停留,不再流浪。他的唇雨点样打在我的脸上,温柔湿润。
04.
电脑亮了,又黑了。独坐良久,我的肚子开始不停叫嚣,我突然很想和爸爸吃顿饭。妈妈走后,我一向不愿和他一起去饭店,总觉得一旁空荡荡的位子上,少了一个人。
我走出去,翠子在书架边忙碌着。
“爸爸呢,怎么一直没有看到他?”我问。
“老周叔出门了,他想开一家分店,这段日子,一直在忙着选址呢。”翠子说着环视一圈店面,脸上的笑容自然恬静。
我突然发现,她对爸爸的称呼,不知什么时候,从老周变成了老周叔。我突然发现,她比以前更漂亮了。
我让翠子帮我订了饭。一个人吃完,就独自回家了。
我没有朋友,像一个飘泊在人世间的鬼魂。如果阿文还在,他一定会来陪我,我会把这本小说完成,然后带着所有的爱与归属,随他一同奔赴天涯。
我躺在床上,大脑像吸了麻醉药迷迷糊糊。我看见了薄雾中有个女孩的身影,她那么瘦小,好像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
“君月”,我叫出了声。
她回头,对着我笑了一下。
“对不起,我…我…。”不知怎么,我突然对自己加在她身上的病痛而心感愧疚。
“我不怪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也不例外。我不过是一只风筝,线从来不在自己的手上。”她的身体随风左右遥动,她的声音干净清脆,像铃铛一样。
“可是,我却把你写死了。”我低头不敢看她。
“呵呵,我并没有死,我还活着。可是,我却已慢慢脱离过去的我。周影,千万不要相信男人的话,你记住了吗?记住了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刺痛耳膜,我望着她那双忧郁的眼睛,不知不觉,竟泪流满面。
我挣扎着起床,去洗手间把头埋在水里,以使头脑更清醒一些。
我打开电脑,翻到君月精神症状复发,自杀身亡的那一章。新鲜的血液,从她的脉管里喷薄而出,漫山遍野的枫林,倾刻间,一片血红。
是谁救了她呢?我想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发颤。
突然,我的脑海里闪现出那冷漠嚣张的笑声,一张脸慢慢出现在我眼前。
王志山。对,只有他更了解她的病情,除了他再没有别人能救她。
可是,他为什么要救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呢?他凭什么能自信救活她呢?而她说的那句,不要相信男人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是……?想到这,她突然周身发冷,不得不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