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母亲
母亲属马,1966年出生,她属于典型的牛马命。我记忆中的母亲会变色,我长得越大她便会变得越黑。邻居们总爱拿她开玩笑,说她的黑是被煤炭攻击的。其实,他们开这个玩笑也不是没有依据,全村的煤炭都是由母亲一人承包来背的,就算是五黄六月的天气,她也舍不得休息。
母亲有着瘦瘦小小的身躯和尤如包公般炭黑的脸,但是她的眼睛却格外的好看,被煤炭染黑的眸子发亮发亮的,如同耀眼的黑珍珠一般。村里人都说,这是因为母亲眼里装满了生活,装满了我。是他们见过最美丽,最坚强的眼睛。母亲沉默寡言,每每到了深夜,便喜欢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发呆,枯黑的皮肤与夜色融合在一起,我能看到的,是她坚韧的身躯和不服输的灵魂。母亲的黑,致使她看起来要比同龄人显得老气,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是一根枯木,被生活抽干了所有养分,可她没有让泪水腐蚀自己,而是选择在太阳底下蒸发掉所有辛酸泪,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可以证明。
我的母亲,她不是一般母亲温柔的形象。炭黑的脸让她看起来不像一个女人,黝黑粗糙镶满煤块的手很瘦很有力,与其说她是我的母亲,那倒还不如说她是同父亲一般的母亲。
在我小时候一般是见不着母亲的,待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出去。给我留下的,往往是一蒸子热气腾腾的玉米面,这样的话,我和父亲的吃饭问题就有了保障。那时的她不在乎冷热,认为有吃的,饿不死就是挺好的了。是的,我父亲患有严重的病,甚至失去了自理能力,我们家所有人都需要母亲的照顾,如果没有母亲,我们是不能够生活的。而到了深夜,我早已经熟睡,她却还没有回来。
记得有一次,她托邻居捎信,让我给她送水,六月份的天真的很热,我在外面仅仅站了两分钟,便已是满头大汗。自此之前,母亲从来没有叫我给她送过水,她一直都是自己带。所以,她让给她送水的原因,我们都心知肚明。
听了邻居带的信,我随意地穿了一双母亲以前穿的凉鞋,便急匆匆地出门了,那双凉鞋在我家已经生活了好几年,上面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线。我知道,那线是母亲缝补生活的痕迹,也是缝补自己的痕迹。但很不幸的是,走到半路鞋就被我一不小心崴坏了,鞋的整个左边与鞋底分离。我便想也没想,极其随意的就把鞋扔在了路边的土坎下面。
担心促使我光着脚步飞奔去给母亲送水,脚板跑在路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脚底一阵阵地刺痛表示抗议,路面真的很烫而且布满坚硬无比小石子。为了母亲我并没有觉得痛苦,反而是很高兴,我一直都知道她的辛苦,能为她做事,我真的是很开心的。一路上的生命都在窒息,花花草草扛不住太阳的暴晒,都如同快死了一般,我一路狂奔带来的一丝微风,让它们在一瞬间有了生命的跳动,然后又光速般消失。树上的知了也晒得不行,软趴在树皮上,企图用树皮堵住正在冒烟的喉咙喷火,路上还有几条晒得干巴扭曲着身体的蚯蚓,散发着微微的糊臭味。我也晒得像热锅上的蚂蚱,用尽所有的力气在努力蹦跳着向远处跑去。
我隔老远就看到了母亲,兴奋地挥着手向她大喊:“妈,我给你送水来了。”她转身用声音沙哑的声音回了一声:“怎么也……不带把……伞?太阳……怪毒辣的。”在她转身的瞬间,我瞬间就懵了,我真的觉得我认错人了,母亲的脸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母亲的那般模样把我吓坏了,我害怕她的脸也像我在路上遇到的蚯蚓一般,被烈日烤糊晒焦。我带着怀疑,怯怯地走近她。虽然我不认为她是我母亲,但回应的声音的确是母亲的声音啊!我的心如同绷紧的弦,紧张到脚路也不会走,迈出的步子也十分别扭。我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眼泪不停从眼里往外溢出,眼泪来不及淌下就瞬间被烈日蒸发了。
母亲见状,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加大嗓子大吼:“太阳……这么大,水给我……拿来,赶快回家……去!”她的嗓子已经干得沙哑了,我能够清晰地听到她撕裂嗓子的声音。我便瞬间醒了神,擦干眼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光着脚往她的方向跑去。跑到她身边时,我看到她的脸上全部是煤炭灰,黑压压的一片,它们完全遮住母亲的五官,汗水打湿了头发和衣服,头发上也堆满煤渣,就像是刚从煤炭水里浸泡过才出来,墨汁般的汗水像雨一样流下,打湿她脚下的好大一块路面。
我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当时的心情就像一只原本生活在青山绿水的鸟儿,突然间就坠入蛮荒大地,找不到任何的依托而变得恐慌,我真的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子!母亲震惊了,正在打算喝水的她,被我的哭声转移,所有的担心与心疼瞬间和煤灰一起凝聚在她脸上,她的脸变得越发的黑了。嗓子因为长时间的干涩,好久她才费力的挤出破铜烂铁般的声响:“怎……么了,咳……咳”仔细看看,她的嘴唇已经干得裂开了,甚至还渗出了血。
她放下手中的水,我悄悄瞟到水瓶上多了几个黑色的手指印。她低下头,看见我没有穿鞋,我一路的狂奔,脚下又全是石子,致使我整双脚被太阳晒通红,脚趾也被石子磕出了血。母亲突然慌乱无措地蹲下,在她用力一蹲的时候,腿承受不了她全身的重量,使整个身子重重摔在了地上。她顾不了自己,坐在地上细心的为我检查伤口,嘴里还责怪说:“这么热的天不穿鞋,……不怕脚给你烫烂……今天……只是……我带的水喝完了……”说着说着哽咽了,擦擦眼泪后,她用手轻轻抚摸了我的额头,我的额头和双脚也沾满了她黑色的印记,她摸我额头的时候,我感觉到她的手真的是比石子还坚硬呐!
和母亲在太阳底下下坐了一小会儿,她就急忙赶我回去,说太阳太毒了怕我晒黑,还有就是小孩子晒黑了就不可爱。听了她的话,我跑去煤堆,抓了一大把煤往脸上抹去,小煤块扎得脸生疼。我转过身对撅着嘴对她说:“我和你一样黑了,黑的人也很可爱啊,在我心里你,是最可爱的人”她看到我小花猫的脸笑出了声,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笑得这么开心。她的笑让我愿意停留的时间更久,便去搬了一块煤块,证明自己的大力气是能帮她干活的。但是母亲还是不允许,她的固执和倔强,使我无奈地一瘸一拐着向回家的路走去。
我转过身去不忍地看了看母亲,此时的她,正在用手寻找一个支撑点,试图站起来,她的筷子腿在烈日下不停地颤,仿佛风微微一吹就会被折断掉。母亲费尽周折起来以后,她用黑色的拳头捶了捶腰,便又继续往一个漏斗形状的背篓里倒煤,那背篓像会吃煤的魔鬼,煤倒下去就会瞬间不见。我真的很想开口给她说,让她一次少背一点,话都到了嗓子眼又硬生生被我吞回去。这种干涩的话对母亲没用,转而我向她说了一句:“妈妈,我回家给你做饭”。她听到了以后,看着我欣慰地笑了笑。
在我走得更远的时候,又很不放心地再一次转过头,母亲已经重新背上装满煤的背篓,拖着烂胶鞋沉重又无力地再次走在坚硬无比的石路上。
回到家,我并没有洗去我脸上的煤灰,我要等母亲回来一起洗。但是已经快到深夜,母亲还没有回来,我站在门前的小土坡上喊她,我喊得声音沙哑,却仍然没有回应,我的心开始慌了,手脚也变得麻木。
等了很久,看见远处的路上有火把在亮,我便提高了音量大喊:“妈,是你吗?”只听见母亲疲惫不堪的回了我一声:“没事,回来了,没事”。听到她的回应我攥着的拳头松了,悬着的心也平静了下来。我跑进屋给母亲热菜,这是我第一次做饭也不知道合不合母亲的胃口,心里更是紧张得不得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回到了家,她身上的汗水已经干了,脸上留下一条条汗水占据的证据,原本的肤色终于透了口气,它们和躺满煤灰的地方形成鲜明对比。母亲并没有忙着吃饭,她在屋子外抖自己身上的煤灰。我问她:“妈,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她努力微笑着说:“你去看看那背篓里,我随便给你买了一双鞋,我也不懂什么叫好看,你去穿来试试。”我高兴的跑过去看了看,在一个漆黑的袋子里看到了我的新鞋,是粉红色的。然而,我今天丟掉的那双鞋也静静地躺在黑黑筐的里,身上布满煤灰与我的新鞋比起来看着更丑更脏。我没有问母亲为什么捡那双破烂不堪的鞋,而母亲也只字未提。其实,母亲说得轻巧,这哪是随便买啊,这鞋就是是我最喜欢的粉红色啊!
正在我发愣的时候,母亲唤我去给她擦擦背,我用毛巾给她把背上的煤灰擦掉,母亲的背很白和她脸上的皮肤一点也不一样。煤灰被我一点一点擦掉,勒痕变得清晰可见,母亲的肩膀上被勒出了两条深深的印子,有些地方已经渗出了血,整个后背布满淤青的斑点。我用手指轻轻按了其中一个斑点,轻声对母亲说:“妈,你不疼吗??”她笑笑说:“没事,明天就好了。”在给她擦完背以后,我顺便也把自己今天抹煤炭也洗了。我问她看看我的脸黑不黑,她却说像煮熟的鸡蛋的蛋清一样白,但我发现母亲的脸比白天的时候白不了多少,在暗黄灯光的照射下,她的脸上像抹了层酱油,闪着微弱的光。
因为我的脸都能洗干净,我便坚信母亲并没有洗干净自己的脸。我重新拿毛巾给她擦,但是不管我如何用力,用再多的香皂,甚至是洗衣粉也洗不干净母亲的黑,到了最后只能放弃。洗完以后我给母亲盛了一碗饭,母亲吃了很多,她的眼角流出了泪,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看过母亲好好坐下吃过一顿热乎乎的饭。想起一整天发生的事情,我心里很难过,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等到深夜,待母亲和父亲都睡着了,我抱着母亲给我买的新鞋,在被窝里嚎啕大哭。我知道全是靠着母亲的黑色,我才拥有了粉红色,终有一天,我也会给她粉红色。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想为母亲做饭,让她吃了饭再出去工作。但是,我起来的时候她早已经不见了踪影,背煤的筐也和她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到的是母亲昨晚抖落的煤渣,还有我昨天扔掉的鞋,它身上又缠满了线,完全变了模样孤孤单单且疲惫地躺在坝子的角落里。
日月飞驰,斗转星移,一转眼很多个年头过去了,母亲还是那样黑,我们的生活变好了,她的黑却丝毫没有变淡,我每次看见她那张黑漆漆的脸,就想到烈日下背煤,满脸的煤灰和沉重的背影的她,心里满是愧疚。
母亲总是在默默无闻中渡过。没有惊虹的瞬间,也没有华丽的蜕变。要说变,变的也只是煤炭盖不住的白发和日越佝偻的背。我的母亲,一个夹杂着煤炭气息的母亲,她给我的爱就如同煤炭般厚重和深沉。我的黑色母亲,是沙漠里的仙人掌;是煤灰幻化成的黑色铿锵玫瑰;是一块带给我温暖与爱的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