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6期征文

阿紫

2022-10-26  本文已影响0人  哎呦喂是你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阿紫

“阿风,你这是要放弃了吗?”

01

我气喘吁吁地弯着腰扶着膝盖,她到底是谁?和无数次梦中的一样,她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雪青色套裙和同色短靴,这样的背影似曾相识却又绞尽脑汁也记不起来。

一定要看清她的脸!

可当我又向她跑去的时候,她也开始跑。她似乎在等我,却又怕被我追上,她在怕什么?穿过人潮涌动的公交车站,我紧跟着她向天桥上跑。满台阶的梧桐树叶在我脚下飞舞盘旋,我跑得很快,离她越来越近,她的长发就在我眼前跳跃飞扬,空气中弥漫着她紫罗兰味道的发香。我忍不住伸手去抓,似乎就要触碰到了,而她却瞬间位移到了数十米开外……

我有些恼怒,更有些不甘。于是再一次拼了命地朝她跑去,跑啊跑啊,我感到整个身体似乎都燃烧了起来,所有器官都在相互撕扯,跑到甚至都感受不到腿的存在了……我忽然反应过来,告诉自己,阿风停下来,停下来,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梦……

正午阳光灼灼,把我的影子压缩成了一个圆圈。缓缓滴落的豆子一样的汗珠,瞬间被水泥地面吸收,了无痕迹。我慢慢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真的是一个梦,一个徒劳的梦。阿风,快些醒来吧!

当我缓缓睁开双眼,世界安静极了。高大的梧桐树如钢铁般伫立在天桥旁,一动不动。车辆如织的街道,原本人流穿梭的天桥,只剩下了伫立在天桥尽头的她和在这一端头的我。我再一次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逐渐平稳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我知道此时此刻仍在梦中。

“阿风,你这是要放弃了吗?”

声音再一次从她那里传过来,遥远却又异常清晰。我感觉她朝我走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紫罗兰的发香越来越浓……我想睁开眼睛,无论如何努力,却怎么都睁不开。一时间,我汗流如注,心跳持续加速,“突突突”地像要跳出胸腔一样……

02

“……患者生命体征已平稳!”

“辛苦各位,继续予以心电监护,保持吸氧。”

“哎,还好还好,要是真没了,让那对夫妻咋活呢?!”

“阿风,你小子真棒!陈医生都称赞了你,这次关乎生命的大考,恭喜你过了!一定得好好活着!”

这是护士长周阿姨的声音。我尝试着睁开眼睛,尝试着抬起沉重的眼皮,一道强烈刺眼的白光彻底击垮了我的尝试,我再一次沉进无限黑暗之中。

当我彻底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午后。秋日暖阳穿过金黄的银杏树叶,洒在病房本就微微发黄的地板砖上和趴在床前的妈妈身上。妈妈松松挽起的发髻有些油腻,头发根部一片明晃晃的雪白。妈妈今年四十七岁,头发竟然已经全白了。“阿风醒了,你妈妈熬了瘦肉粥,粥很稀很融,医生说了可以吃一些……”听到爸爸的声音,妈妈“唰”地一下站了起来,然后迅速俯下身来,轻轻摸了摸我的脸,浮肿的眼睛含着泪光带着微笑。她并没有等我回答,一手扶着我,另一首遥控慢慢把床头升了起来。一股钻心的疼痛,由腿部传来,我皱了皱眉头,忍不住低声呻吟两声。爸爸赶紧又拿了一个枕头垫在我的后背。“麻药过后,肯定是要疼的,宝贝要是疼得厉害,就给妈妈说,妈妈给你想办法,来,先喝点粥。”妈妈轻轻把碎发别到耳后,在床边坐下,边搅拌边吹着那碗粥。我目光停留在面前平整瘪塌的床被上——没有腿,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妈妈,阿紫,现在,在哪儿?”

“阿紫?什么阿紫?哪有什么阿紫?”我看她“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手里那半碗粥剧烈地摇晃着。“哦,没事儿,我梦见了一个女孩,哦,原来是做梦。”我若不经心地看着妈妈,张嘴要粥。碗里的粥终于平稳了下来,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吃完了两勺。“没事儿宝贝,能吃多少吃多少,慢慢来。”妈妈抽了一张纸巾,轻轻帮我擦试着嘴角,“宝贝,咱这次手术特别成功,所有医生护士都在夸你呢,这个坎儿咱过了!”我尝试着用笑容回应她,可锥心的疼痛又疯狂袭来,我的脸瞬间被扭成了一团。我突然想起,那些残缺不全的画儿,就应该被扭成团儿丢进垃圾桶里。

接下来的一周,任凭爸爸妈妈如何询问,自言自语、碎碎念,我都不愿做任何交流,更不去看他们的表情。我像牢笼中的人彘,浑浑噩噩,每一天在疼痛中睡去、醒来,又睡去。不知道是第几天,但我知道那是拔掉留置针的第一天。我转了转手腕,发现自己竟有了些力气。

我说我想画画。

妈妈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似乎吓了一跳。但是她马上拨了电话:“阿风说想画画,你赶紧回家把他的素描夹和笔袋送过来!”很明显,爸爸是跑着上的楼,他吸溜了一下鼻子,把东西放在我的床头,又给我掖了掖被子。“爸爸给领导招呼一声随时都可以请假,阿风有事儿,需要个啥,要随时给爸爸说哈。”我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便被妈妈赶了回去。

妈妈挂掉电话,便俯身过来亲吻我的额头:“妈妈得马上去药材市场买两样药,来回大概需要两个半小时,有护士长周阿姨在,宝贝不要怕,妈妈很快就回来。”我小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妈妈笑了,摸了一下我的脸,走路的步伐仿佛都比昨日矫健有力。

阵痛从身下一波接一波传来,我颤巍巍地握住画笔,画什么?当然画她。

03

“阿风快来!我们到上面一层去!”她在微风中奔跑着,乌黑油亮的马尾辫,在阳光下散发着紫罗兰的清香。那天是她十八岁生日,我给她买了她觊觎已久的那套雪青色套裙和同色短靴,带她去坐了我们都还没有坐过的双层观光巴士。她说,这座城市真的越来越美了,那一条条街道,一年四季,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整洁舒爽,绿化带里总是开着各种各样的花。她拉着我的手一路奔跑着,像小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告诉我哪里新开了糖果屋,哪里新开了一个书店,她最爱的冰淇淋店就在天桥的另一边。于是她带着我穿过那座人潮涌动的人行立交桥,找到那棵很老很老的老榕树,热情地和树下下象棋的爷爷打了招呼,转身就是她说的那个天底下最好吃的冰激凌店了。那天我们一起吃了一个超大的冰淇淋,蓝莓味的。

要是有一支紫色彩铅就好了,这样,她的裙和鞋就能涂上她最喜爱的颜色。我看着刚刚完成的素描,总觉得应该再添些什么,于是我在那辆双层巴士上写下:风AND你。如果那是一辆没有终点的双层巴士,该有多好?我们没有病痛,我有腿有你,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

“宝贝,妈妈回来了,听护士阿姨说,你一直在画画,都没有睡一会儿啊?”我告诉她,下面还是疼,疼得睡不着。现在没有要输的药了,留置针也拔了,能不能给我开点安眠药?“好,妈妈去问问医生,看能不能吃那个。”她轻轻摸了摸我的脸,又亲吻了我一下,我看了一眼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慌忙转过头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疼痛感愈加剧烈。也许想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或许也想引起妈妈的注意,我反复把手放下、抬起。终于,妈妈递过来一片安定。昏暗的灯光下,我假装一口吞下:“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然后悄悄把那颗安定装进了病号服上衣口袋里,要攒多少颗才能一睡不醒呢?

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剧烈的疼痛,想着她。

“会画画真的很帅耶~”她穿着一双有点发黄的白球鞋,一条很旧很宽松的牛仔裤和一件应该洗了很多道的雪青色T恤,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径直坐在了我的面前,并探着身子勾着头看我的画。

“你应该很喜欢画画吧?刚刚那老头儿讲课的时候,我看你一直在画?”我没有理她,继续画我的画。她脸皮很厚,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也是快死了吗?给我说说你多大了?什么病?大概还有多少时间呀?”我停下手中的笔,怔怔地盯着她。

“你不会不知道吧?这个所谓的病友心理课,就是临终关怀大课堂!”也许是因为脸太小,所以显得她眼睛特别大。“你真的不知道哇?呜呜呜,可怜的小乖乖,不怕,让姐姐保护你!”我一把抓住了她伸过来的“魔爪”,见过野丫头,没有见过脸皮这么厚的野丫头。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准备接受第一次化疗的住院期间。参加病友心理课堂,是我偶然发现并主动要求参加的,说不上为什么,自从内心深处开始接受自己患癌的事实起,总是想多了解一些,例如死亡,例如临终关怀,例如类似群体的生活状态。

阿紫,对,她就是阿紫。十七岁半,一个永远走不出福利院的女孩子。她说,原先她一直许愿希望时间走快些啊,快些让她长到十八岁。她想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以一个工作者的身份留在这所福利院。她想用尽她所有的快乐,所有的能量,照顾陪伴那些因各种原因无法被人领养,无法拥有爸爸妈妈的孩子。直到她被告知,可能她活不到十八岁了……于是她就厚着脸皮重新许愿,求各种神灵庇佑,原先的愿望统统不算,时间啊,你慢一些,再慢一些。她嬉皮笑脸地说,十七岁未成年的姿态其实也不错,果果弟弟,糖糖妹妹,陈婆婆,王爷爷,可是最喜欢她这样小不点、开开心心的样子了。

“阿风,即使没有了头发,你也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孩!当然,戴上姐姐送给你的帽子就更酷了!”我给她强调过很多次,我又不是果果,她十七岁,我十九岁,我是哥哥,得叫我阿风哥哥!“知道啦,阿风哥哥!”她调皮地打了一下我的帽檐,咯咯地笑着跑开了。

我一直很后悔,有句话没有当面说给她听,我想告诉她,她也是我见过的最美最酷的女孩。对,就像她给孩子们讲的绘本故事《花婆婆》里,那盛开的漫山遍野,美得热烈、明艳、不顾一切,带给人们美好和希望的鲁冰花。

04

我的两次化疗结果,都不是很理想。在准备第三次化疗住院期间,我们迎来了阿紫十八岁生日。是的,那天我们一起偷偷溜了出去,在外面整整嗨了一天,只是回到医院我便发起了高烧。等我退烧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两天后的黄昏了。那时爸爸妈妈都陪在我的身旁。爸爸刮了胡子修剪了头发,反而显得额头的皱纹更加明显了。高额的医疗费,使得本就不宽裕的我们雪上加霜。妈妈白天上班,晚上陪护,爸爸则利用下班时间跑起了滴滴,一直工作到凌晨。现在她们两人同时出现,我想肯定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讲。

“阿风,”爸爸拉过陪护椅坐在我身边,“癌细胞已经发生了近处转移,医生的意思是第三次化疗效果无法预估,医生建议趁着你现在的体质可以应付,医生建议,”爸爸吞了吞口水接着说,“所以医生建议直接做腿部切除,也就是直接把病灶切断……”我想过死亡,我甚至可以接受死亡,只是没有想过要失去双腿……

那天的夜已经很深了,我静静地躺着,大脑异常清醒,而前方却一片茫然。疲倦至极的妈妈窝在陪护椅上已经打起了轻微的呼噜声。我的手机屏幕终于亮了,她终于回信息了:“阿风,我刚刚拿到手机,方便出来吗?住院部中庭花池,月亮贼亮!”我悄悄穿上长袜,拿上外套,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那天的月亮真美真亮啊!走出廊门远远就看到阿紫仰头斜靠在长椅上。她穿着的依旧是十八岁生日那套雪青色套裙和同色短靴。月光如水般洒在她身上,散发着天使一样的光。“大半夜那么凉,你怎么连外套都不穿!”我快步走过去,把外套脱下来,裹在她身上。她捂着嘴“咕噜噜”地低声大笑着,然后把头搭在了我的肩上。

“阿风,书上说,人死以后会变成一颗星星,你说我那么瘦那么小,变的星星也应该很小吧!估计看都看不见。”

“是吗?你起码会成为一颗星星啊,估计我连星星都变不了,只会变成一股风,谁让我叫阿风呢?”

“那很好啊,只要我动一下,就能随时随地感受到你。”

“那这样好不好,我变成风,你变成星星,我围着你飞,你感受到了就给我眨眨眼啊~”

“阿风哥哥,我不怕死,但是真的好喜欢这个世界。这里有那么好看的风景,那么多好人,有那么好的阿风哥哥。所以即使很痛,我也想很努力地活着。但是这世间就是这个样子,每条路都有尽头,每个人都得面对别离。所以,阿风哥哥,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坚持、努力活下去啊,去代我看看每一天的太阳,代我看看这座城市四季的变化,代我陪陪果果和糖糖,代我看看孤单的陈婆婆、王爷爷,还要代我时不时地去吃一个超大的蓝莓味冰激凌……”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她的头突然从我肩膀滑落……

我抱着她疯狂朝护士站跑去……

阿紫就这样走了,带着对这个世界无限的眷恋,在我的面前。正如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最终去向了哪里。茫然的深秋,阳光虽依然耀眼,却比昨日又多了一层寒意。我一遍又一遍地看阿紫发来的信息,笑容随着最后一条信息翻至,戛然而止。

我看着自己多次化疗、已羸弱不堪的躯体。无法想象失去双腿之后,又会把父母带入怎样困窘的田地。普普通通的工薪阶族,付出一切把我养大,到中年还要为了我,背上债务,透支身体……如若无法给他们幸福,无法为他们养老送终,起码现在我可以选择不再拖累他们。

漫天星河,浩瀚宇宙,我仰头寻觅,阿紫,你在哪里?是时候做决定了。

于是,我留下一封信,道尽所有的感谢,说尽所有的对不起,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天台……

死亡,到了某种时刻,真得并不可怕。我打开双臂,迎风坠下的那一刻,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阿紫,阿风哥哥来了。

护士长周阿姨说我命大,是那两条患癌的腿死死地卡在了梧桐树上。

05 尾声

“阿风,你这是要放弃了吗?”梦中阿紫反复问我这句话。

是的,就在刚刚,我闭眼假寐之前,我是想放弃的。这残缺的躯体,我要它何用?我想放了自己,放了我命苦的父母亲。余生如果没有我,他们应该会过得好一些。我甚至恼怒,为何在梦中阿紫要装作跟我恍如隔世,永远拒我于千里的样子……

可是——

我已经让父母承受了一次丧子之痛,让他们一夜白头,让他们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让他们像对待婴童一样守护着他们已经十九岁的孩子。我有看到他们因为有了我一个字的回应而欣喜,我有看到他们已经购买了轮椅,我有看到他们在浏览假肢网页,我有看到他们在一起研究医学典籍……如护士长周阿姨所言:“阿风,一定要好好活着,你父母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她们有信心过了这个坎儿,你也不能掉链子,相信阿姨,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此时此刻,我抽离俯瞰这过去的半年光阴,真的恍如隔世。这半年,我亲历无法想象的病痛与苦难。但同时,上苍也给了我足以抚慰伤痛的亲情和友情,让我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父母,拥有世间最纯净美好的阿紫,也许还有更多。

阿紫,阿风哥哥也不怕死,连死都不怕,我又何惧活?我真的要说对不起,为自己的逃避与浅薄地选择。

所以,我不放弃,我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一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痒痒地流进耳朵里。寸步不离的妈妈像是感应到了一样,慌忙为我擦拭,然后轻轻拍着我说:“宝贝不怕,有妈妈在。”

我含着眼泪微笑入眠,梦中阳光灿烂,我在吃冰淇淋,蓝莓味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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