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
冬天的夜在寂无声响中白了。月色溶溶,大片的积雪和着“吱呀呀”的风声。
“起风了!”我大声喊道。街坊邻居无动于衷,似也沉浸在他们的梦。
于这样的清晨醒来,睡眼惺忪。往日的“咯咯”鸡鸣在这冰冻的天里停了音,山沟里的泉水断了流,时有时无的狗吠声在忽高忽低中,我拾获了片刻安宁。余音飘荡,在风中发生了偏折,像秋天落叶一样的绕、坠地。
我打着哈欠,拍拍,来到水缸旁,破冰。连盆都不用,直接用凉水揉搓了把脸,背着书包晃儿郎当的去上学。 从村里到村口的路,没有小伙伴们的作陪,感觉舒心极了。
大雪没有封山,电线被未削去尾梢的竹子压得很低,积雪很沉。 我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晃晃悠悠。
那年,我九岁,我是冬季出生的人儿。
今天是放假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三,若天气晴朗,学校会组织我们进行一次大扫除,学生得带自家的扫帚。 我心里乐得像开了花,因为我近来老是做着同一个梦,我骑着一把扫帚,寻着天国里呼唤我的一个声儿。
我飞呀飞的。 “啪!”掉下。
今天似乎天气晴朗的样子,昨天在邻居家的电视上看到。 我拖着一把用竹枝扎的的扫帚,小手儿冻得通红。我还是这样走呀走的——不住地换着手,不住地对着手心呵气。
我想,会有太阳吧,我就不用这样冻着了,小伙伴们也就不用提着烤箱向我炫耀,他们的炭火是如何比我的小脸蛋更红的。他们会对着烤箱吹气—— “呼哧,呼哧”,黑炭变得通体红了起来。
他们笑呀笑的。
当然啦!虽然他们总是在向我炫耀,但老师总会立马来保护我。每当我想到这里,就算心里装着不少委屈,也会乐滋滋的,再怎样也是痛并快乐——
你看,我是一个多么容易快乐的小孩,你给我多少保护,我就需要多少保护的呀! 不过的是,我有时也会很伤心的。
譬如老师们在办公室闲谈时常提到我:那是一个多么瘦弱的小孩呀。连女孩都能欺负到他—— 唔,我不是小女孩,我不会卖火柴。我只是喜欢,蜷缩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像一只温驯的流浪猫,寂寂的舔着身上的伤口,这可并不是装作可怜,让好心的人来买我的火柴,我只是短暂停留,伤害不到过路的人的。
有位老师,她认真保护着我,在这样的冬天,有太阳的日子。她轻声“吆喝”着围住我的男孩子,说:“呶!快出去晒晒太阳吧,太阳可是只会在它想出来的时候才出来的哦!”
小伙伴们放下手中的烤箱,“哐当”,又一“哐当”。他们争相拥挤地出了教室。她轻轻的拢起鬓边的头发,把三五只烤箱排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圈。
她微笑,明眸皓齿的。天真一点地说,可爱极了!即使于她这样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而言。 她示意我坐下,她来到我身边,坐下。她弯着腰,身体前屈,认真烤着火。我亦学着她的模样,弯腰,小手伸向火苗上方。 她握住我的小手,暖暖的。
她开口说话了,她说了话:很冷吗,凉得沁骨…孩子,学习还跟得上吗? 我连连点头,好像嘴里塞满了温暖的食物,顾不上跟任何人说话。 我不是不会说话。
她起身,走向窗口,我跟至她旁,亦步亦趋,小心着。雪花飘飞,极美。 她接住了一片,就在她的右手食指上。拇指捻着食指,化成了水。她似有几些哀伤,我害怕极了。
她摊开手心,又一片雪花落在了她的食指,她再想用…水珠顺着指尖滑下。我着急的捂住了耳朵。她看看我,再回头看看窗外,这次倒看出她兴奋极了。
“下雪了!”她伸直手指,指向窗外,说。
我露出欣喜之色。对呀!下雪了!也起风了!”咯咯的笑。
“是呀,起风了…”她咳嗽了一声,走到烤箱旁。
“不是起风,是他在向我呼唤。”她叹了口气。
我楞征着。在这样的时刻,我显得“五谷不分”起来。
她双手捧着脸,抽搐着身子。 她是努力不让眼泪落下,因为她听太多了雪化成水,的声音。我如是想。
她摸摸我的头,她跟我说了许多。
她说,我也有个跟你差不多瘦弱的男孩,可他却在这样的冬天夭折了…我连续夭折了两个,八岁九岁的,看着他们死的。我老公受不了刺激,变得神经恍惚。若病情没有好转,他将一辈子在医院接受治疗。我爸妈看见他们女婿这番模样,就要我离了。嗯,我离了。他们后来不再管我,生死与否似与他们无关,并说,我他妈是个弃婴…他们还弄关系把我老公的房子卖了钱,没给我分文,这是我哥的主意…我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来到这个小镇,当了你们的老师。每个月按时付着老公的医药费…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他们就该结婚啦…
她跟我说了许多,我听着,一个劲的流泪。对,我流泪了。但我怕我会哭得睡着,就没再继续下去。
我真的很伤心,因为我没有故事。我说不出安慰的话。我“吱唔”了几声,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给我看了她儿子的几张照片,我泣不成声——我真好奇九岁的我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 我记住了他的模样。
小伙伴们玩得真久,他们定是在操场上堆雪人,打雪仗来着。他们也就只会这些了,并且乐此不疲着。
她重新站起身来,望着窗边的太阳。 她俯身对我说话,你喜欢冬阳吗? 我摇摇头,冬阳只能融化掉雪,它并不温暖的呀! 她摇头,拨浪鼓似的。 “有冬阳,才有那些孩子们的快乐啊,阳光下奔跑的少年,呵呵,你不去试试吗?别窝在烤箱旁啦!”她顿了顿。“温室里的小屁孩,我可不喜欢。”
她弯曲着食指,蹭了蹭我的鼻子,并对我用了眼神,好像在说“乖乖地,听话。”
也许吧,我没能体会。我揉揉我红红的眼睛,烫烫的脸颊,扮个鬼脸,便出去跟小伙伴们玩了。我那时只是这样想:冬阳真好啊,他们不会提着烤箱向我炫耀啦。
今天,手中的扫帚再也不能握住,从我僵直的手中滑落。风似也凛冽,我裹紧了大衣。
我做不了偷骑巫师扫帚到处飞行的男孩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个跟我一样瘦弱的男孩了。
听说, 那个男孩早已上了天堂——那是一个离冬阳最近的地方。
我躺在了雪地上,阳光照射大地,万丈青阳。
我做了最后一个少年时代最为美好的梦。梦里那个男孩来到我的身旁,还是八九岁,一如照片上的模样。
“嘿!”我开口说话了,我说了话。“我找不到你啊,你一个人来的?”我自言自语。
"观自在菩萨——”不是他说,我能辨别。 他飞,环绕了我一圈。他飞呀飞的。
停留在半空,他说:“长大后的你会跟现在的我一样快乐哩。你可以随时来呼唤我噢!在困惑的时候,我会一直在那里…我在一个离冬阳最近的地方。”
我惊讶的睁大眼睛,急忙捂住自己的嘴。这…简直不敢相信!
我出生在很多年前的冬天。我问他:“那年冬天你在干什么呢?”
他走了,我抬了抬手。挥挥。冬阳高升。我像一波被喊停的潮水,翻滚着又不得不下沉。
冬阳不再高升。我周围没有撒满一地的火柴梗。没错,横在我身旁的,是一把扫帚。一地冰冷的雪花。 ——这梦,不过是我稀薄的幻觉。她也一样,他是她的幻觉。
那年冬天,那年。冬天的夜 在寂无声响中白了。月色溶溶,大片的积雪和着“吱呀呀”的风声。
“ 起 风了!”我大声喊道。街坊邻居无动于衷,似也沉浸在他们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