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谈“不读诗,无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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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这话在平民社会简直无法想象,那么多毫无诗歌修养的人还不是一样正常说话?
记得小时候看的一些国外的小说里,会有一种奇怪的现象,英国和苏俄小说里,一些对话的后边总会有个注释符号,等找到对应的注释,看到的往往都是同样一句话:“原文为法语。”英国人和英国人讲话,俄国人和俄国人讲话,为什么总要用法语呢?
长大以后才知道,当时法语是上流社会的通行语言,是处处透着高贵的语言,而作为本土语言的英语和俄语弥漫着难闻的市井气,上不得大雅之堂。上流社会最重视的活动就是社交,如果不能操一口流利的法语,即便勉强打入了社交圈,也会很快被排挤出去。同样,在孔子的时代,诗就是法语,是混迹上流社会的必备技能。“不学诗”的人真的就“无以言”,只能和市井小民为伍,这实在太伤君子的体面了。法语和诗都有着不凡的来历,还都不是日常语言,讲起来便有一种绕弯弯的感觉,我们可以美其名曰“优雅而含蓄”。
是含蓄还是直接,这绝不仅仅是个人修养和趣味问题,更是上流社会和下层社会的一种本质区别。人在天性上总不愿意自甘堕落,所以总会想方设法给自己脸上贴金。今天我们最常见的贴金方式是用奢侈品武装自己,从名牌手表到名牌包包,那是何等惊人的开销。但是,从提升个人形象的角度来说,这其实是最廉价、最快捷的手段,因为真正从内到外的提升实在过于耗时耗力,绝不是普通人只靠咬牙跺脚就负担得起的。
每个给自己身上堆砌奢侈品的人都害怕落到“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境地,都知道还要给奢侈品匹配上适宜的谈吐、仪态、气质。有了后者,一个人就算穿着俭朴也不会显得寒酸,就算一身珠光宝气也不会显得俗艳。但是,要想把谈吐、仪态、气质熏陶出来,综合成本其实远远高于那些奢侈品。
所以,上层人士要想维护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必须知道奢侈品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因为再昂贵的物件也会是一脸油光、大呼小叫的暴发户可以轻轻松松买下来的。一个人的确可以凭借能力和运气很快爬到社会金字塔的高端,但无论他有再高的能力、再多的运气,也没法以暴富的速度获得贵族的修养。所以,只有那种自幼养成的,深入血液与骨髓的言谈举止、文化趣味,才是守卫贵族世界的最后一道壁垒,是虽然虚不可见,却实实在在难以逾越的金城汤池。这金城汤池的特质,简而言之,就是节制、含蓄、超脱。
贵族世界的方方面面都在努力体现着节制、含蓄和超脱。以语言为例,无论任何国家,任何民族,越是趋向上流社会,语调的起伏和肢体语言的幅度就越小。它所揭示的心理动机是:越是上流社会的人,对面子的重视程度就越高,而节制、含蓄的表达方式既给自己多留余地,也给对方多留余地,留的余地越多,伤面子的概率就越小。用俗话来说,只有破罐子才会破摔,好罐子总是有几分自矜自贵的。
诗歌语言又因为不如日常语言那般实用,所以会显出一种超脱感。我们不妨把诗歌理解为语言当中的奢侈品,它就是爱马仕的包包和灰姑娘的水晶鞋,是给你在晚宴上亮相用的,你既不能用爱马仕的包包给晚宴吃剩的龙虾打包,也不能在散场之后穿着水晶鞋趟着泥水追赶天亮前的南瓜车。
正是因为这样的包包和鞋子太不实用,所以它们才格外有价值,比实用的编织袋和懒人鞋昂贵无数倍。“没用”才是它们值钱的理由,把“没用”两个字浓墨重彩地标榜出来才是它们比值钱更值钱的理由。
从这个角度来观察的话,我们就能够理解:社会越是平民化,诗的价值就越低。诗的价值越低,诗人也就越发自怨自艾了——当然,本着诗歌“穷而后工”的法则,他们自怨自艾的声音往往很美,很有诗意。
故,如孔子所言“不读诗,无以言”。
我无法歌唱天堂或地狱,
我无法减轻压在你心头的恐惧,
无法驱除那迅将来临的死神,
无法招回那过去岁月的欢乐,
我的诗无法使你忘却伤心的往事,
无法使你对未来重新生起希望,
我只是个空虚时代的无用诗人。
——威廉·莫里斯 《大地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