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
她是爱他的,他也是爱她的,只是错过了时间。
这中间的曲折隐秘,误会委屈,隔着长长的时光,了解像烛火一样发着微弱的光芒,照不见她,也照不见他。彼此各自揣着各自的心燃在自己的天地,全是给黑暗的献祭。
爱与不爱的界限,在他们成亲当晚,饮下合卺酒的时刻。他从那一刻开始,就不爱她了。也许是因为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人到底是嫁给他了,也许是知道她心里还有别人,也许是因为离的太近的美丽会灼痛双眼,他忽然就不想看她了。
他说:“我会好好待你的。”她抬眼看他,灯火掩映之下,有转瞬即逝的惊喜与期待。
皇后称赞她是个好儿媳,贤惠又孝顺。他听着众人的赞美,心里不起波澜,却想起了当初初见她的时候。
那时她不像现在这样总是一副素淡的装扮,那时她爱着红衣。那日他和二弟一起去猎场打猎,正好碰见达官贵人的小姐在比赛马,一众娇花软玉的姑娘里,她英姿飒爽,红衣如火。
好似风一般地踏花而去,一路迷离的景色跟她比起来都太过飘忽不定,终点处绿叶掩映红衣,影影绰绰看不清容貌,她掉转马身,勒住马儿,一道弧线滑过,是青山也遮不住的秀丽眉眼,正映朝阳。
那一幕烙进了他的心里。
身旁的祁王问他:“大哥,如此佳人,你可知她姓名?”他不语,倒是随从先开了口:“这好像是孙尚书家的长女,单名个‘筠’字。”祁王又问:“大哥可有兴致去会一会这佳人?”他笑了笑说:“我还得去练习弓箭,你去吧,可别荒废了武艺。”转身之际,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个姓名。先遇见又如何?如果江山是他的,又何况区区一个美人?
后来听说二弟向父皇求娶孙尚书的长女,凭着父皇对二弟的宠爱,他本来以为她注定会成为她的弟妹,可没想到父皇将丞相的女儿许配给了二弟,倒是将她许配给了自己。他满心不解,却也有几分欢喜。于是进宫谢恩。
回府后半分欢喜也没了。对,二弟是皇后嫡出,他的生母只是个下贱且早死的奴婢而已,所以一切东西二弟都有,明明什么功劳都没有,倒是比他这个大哥更早有了亲王的封号。所以朝臣才会对自己不屑一顾,对二弟却是唯唯诺诺。就连自己未来妻子的心也是向着二弟的。
那夜他头一次醉了酒,就连从小就照顾他的管家也没敢多劝。
半年后他和祁王相继完婚。然后再见她,就是个满目皆红的时候。他看着她消瘦的模样,忍不住去猜想她有多爱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曾经的她性烈如火,又是遭受了什么,舍弃了什么,才会这样柔顺地嫁给他,眼里却寂静地闪烁着哀伤与脆弱。在他身边的女子,应该是明媚的,潇洒的,像从前的她一样,万众瞩目地立在阳光下,这样才对得起这些年自己因身份卑贱而遭受的冷眼。不应该是现在的她,这样的她易碎又单薄,让人不怎么想靠近。
他不想见到她,婚后他们说的话也没几句。偶尔碰见也是比外人更加客套的寒暄。但他经常听见她弹琴。她的琴声每每都是恰到好处地响起,曲子里有另外一个世界,江南的烟雨,草木的欣荣,皎洁的月光,哀美,却不伤怀 。总能让他躁动不安的心静下来,他还是爱听她弹琴的。
他有时处理公文忘了时辰睡过去了,她会过来给他披上一件大氅。他们之间有种点到为止的默契,不会太靠近,也不会离的太远。他有时候也会恍惚于这种若即若离的温暖。但想起当初宫里内应给自己的提醒,剩下的就只有悲凉与感叹了。
时光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过了三年,三年里他已经做到了很多事情。比如他的政务处理地比祁王更加优秀,皇上偶尔也会夸奖他几句,再比如也笼络了一班支持长子立储的老臣,他也有资本去争取他想要的东西了。他想,如果她不曾逾越过她的本分,将来大局已定的时候,他还是可以好好待她的。
在他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朝堂里突然有人弹劾他,说他包藏祸心,私自结交镇守边关的将军,还经常有书信来往。皇帝大怒,褫夺了他的封号,罚俸三年,令其闭门反省。
他领了罚,默默思索缘由,驻守边关的将领是他幼时好友,他们也的确经常互通书信。弹劾的内容太过详细了,只有看过书信的人才知道其中细节。那么,谁能看到书信,又能出卖他?
于是便和自己的妻子有了这样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巴不得我死吗?好去和你的旧情人双宿双栖。那你为何不给我下毒,这样岂不是更快些?”
“你这样看我?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点的信任吗?”
“信任你?我就是因为信任你你才能随意出入我的书房。也只有你能知道这个消息,你要我怎样信任你?”
“我并不知情,也没有给别人通风报信,你是误会我了。你相信我,相信我……”
“误会?”他甩开孙筠的双手,衣袖裂开一道口子。“我和你之间就是一个的误会,父皇把你嫁给我,就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他怒极离去,孙筠跪在地上,几滴泪落下,溅起几朵碧莹莹的冰花。
她从此再也没有去过书房,也自然没有机会替他披上一件单衣。他们之间似有似无的温度,还是没了。
后来他纳了几个妾,她们都是年轻明媚的性子,或英气或娇纵或潇洒,却没一个是像她那样的,柔顺里带着倔强,清冷中带着热烈。那些姑娘弹奏的琵琶声玉萧声离他的耳朵更近一些,也自然掩盖住了远处的琴声。
他已经许久未见她,可她依旧是他的正妻。这是皇帝赐下的婚事,他的妻子只能是她。
皇后召开了一个家宴,他想了想,还让管家通知她好好准备。毕竟她依旧是自己的妻子,皇后也喜欢她。
那日她少见地穿起了红衣,红色映着她苍白的面庞,携裹着无尽的悲伤,最是这样的单薄与倔强,令人神往。他看着她,似乎可以回想起最初时她的模样。
上完菜肴后,有舞姬跳剑舞,他心里默默嘲讽她们的力道轻浮,收剑都不利索。正在此时,一道剑光闪过,有人执剑向他刺来,电光火石之间,他只能调整身姿,好让别人刺不中要害。可是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感。
有人挡在了他的身前。
地上有血,可她身上并无血的痕迹,鲜血再染一遍红衣,竟也没什么变化。
他的心在此刻疼了起来,他抱住她,他害怕这种失去。她以极其细微的声音问他:“你爱过我吗?”
侍卫已经抓住了刺客,众人都围过来了。
他说:“我会治好你的,我们还有将来,我会好好待你的,不要离开。”于是将她抱得更紧,只恨不能镂刻在骨血里。
她在他耳边说下最后一句话:“不会有未来了,我解脱了。”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消失,终于变得冰冷。
他不知道,他从他们成亲的那晚就不爱她了。而她对他的爱,却从那一晚开始,也许是因为他是她将要相处一辈子的夫君了,也许是因为他的那句话让她有了希冀,也许是因为他身上与她同样的哀伤,就这样地开始了。
后来管家曾问过他,为什么总是对她若即若离防备颇深,明明她是个绝色又贤惠的妻子啊。是啊,为什么当初不好好待她呢?他费力地思索原因。当初宫里的内应告诉他,皇上之所以会赐婚,是因为二弟跟自己兄友弟恭的,不愿意跟自己争储子之位。所以父皇将他们拆散,是希望祁王恨他,甚至暗示祁王将来如果登上大宝后,可以将她再抢回来。父皇甚至希望,深爱着祁王的她能够为祁王传递消息,好为祁王铺路。所以每次看见她,都无疑是再次提醒自己卑贱的身份和屈辱的不甘。他又如何去爱她?
他悲哀地想,他和她之间,终究是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