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西枫人不归
<零零>
认识千阳的第六年。
四个月前他不告而别,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占线提示音,永远灰色的沉默头像,停留在两年前的签名档。
从那天以后,他的名字变成海岸线上一串孤独的省略号,被灼热的日光晾晒成干瘪瘪的盐粒,被偶然路过的脚掌一次次地填埋进沙子的骨髓里。深层沦陷。
千阳成了圈子里禁忌的词汇,提一次白伤感一回,音讯全无的人没什么值得牵挂,所有的瞎操心都该扔到草垛里去。
已经是盛夏了,高大浓密的树荫像一把厚实的遮阳伞,蝉声铺天盖地,一棵树上同时燃起了成千上万次脉搏的共鸣。心烦意乱。
在这样的天气,仍然会在靠窗的位置点一杯热咖啡。
窗外是浓稠的绿意。
顺着咖啡热腾腾的苦涩味,搜刮思绪,思绪繁杂深处缠绕成死结,那里永远有他的声音。
千阳。
<零一>
刚认识的时候,千阳还不喝咖啡。
蓝色运动水壶,从饮水机灌满冷水,仰着脖子一口气喝完,毫不忌讳地对着空气打一个响亮的饱嗝。
男生的通病。包括努力地按压手指关节,咔咔作响;讲话到关键处用力咳嗽到呼吸困难;还有就是私下里偷偷比谁的饱嗝比较响亮。
他后来一直怀恨在心的是,他的第一个女朋友是因为我们而告吹的。
虽然他的单方面论断至今都未得到我们的承认。
九月份,新生入学。
此后一个月,千阳假装漫不经心地不停出现在各种学妹聚集地地方,然后假装漫不经心地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对学习不闻不问,对同样年轻貌美的同年级女生不闻不问。
他开始喝咖啡。用最简单的一次性杯子,光明正大地用饮水机里的热水冲开速溶粉末,混混沌沌的一杯,也不多加搅拌,仰着脖子灌下去,敷衍的神情就像在例行一桩公事。
一口气灌下一杯,把一次性纸杯用力揉搓成一团,就像老师一靠近就收进掌心的小抄一样,故意大摇大摆地退后两步,排队接水的队伍因为他而往后挪了挪。
千阳耸了耸肩,修长的手臂只是随意一扬,纸杯画出一道抛物线,稳稳地落在纸篓里,角尺般的精准。
谩骂和抱怨声是进不了千阳的耳朵的,那些闲言碎语只会变成带着火星的木条,随意抖落抖落,都能让他更肆无忌惮地燃烧。
这是千阳式耍酷。虽然我们私下里说他这样非常欠揍。
标准公子哥的派头,加上平时总喜欢在他左右的小跟班,这都算作“千阳式”。
学校的风雨长廊连接了三个年级原本独立的教学楼,这条通往食堂的便捷通道成了千阳领土扩张的顺风车。
这三五个人乐此不疲地穿梭在三栋教学楼之间,神情傲慢地在每一个茶水间表演了一遍隔空投物,大摇大摆地路过每一间正在拖堂的低年级教室,故意大声说笑,正在蜕变的青春期嗓音,传向整条走廊。
千阳成了学妹口中最频繁出现的名字。追星八卦般的稀松平常,清澈的眼睛里因为怀有憧憬而水波荡漾。
<零二>
本来就出名的千阳更加出名了,本来就趾高气昂的千阳更加趾高气昂了。
他在我们这群人中,算成绩好的,头脑聪明,理科天才,学习起来不太费力。
渐渐地,大胆的学妹们也开始忙碌地穿梭在这条风雨长廊上,奔跑起来发出的“嗒嗒嗒”的脚步声,快乐得就像游荡在树林之间的小百灵。
精心折叠过两三遍的情书,用心裹好包装的礼物,事先排练过的做作偶遇。这些情节,顺理成章地成了千阳生活里喧嚣的日常。吃喝拉撒般的稀松平常。
只是他喝咖啡变得更加讲究了。
不再用看起来廉价的纸杯了,换成了一只深色的陶瓷杯,咖啡的浓郁香气飘得更远了,更前一栋楼的学妹都把他挂在嘴边了。
但茶水间不会再上演千阳式隔空投物了。
接水的队伍一个挨着一个,变得高效又安静,这栋楼终于具有了高年级学生的备考氛围,广播里的年级主任也不再骂骂咧咧了。
千阳端着杯子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小跟班们来后门约他去小卖部晃荡,他头也不回,冷漠得像一幅窗边的插画。
隐隐约约地,他眼底里好像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初雪般的朦胧。
<零三>
几天后的重磅新闻,千阳和西枫在一起了。
西枫不是前一栋楼的学妹,也不是前前一栋楼的学妹的学妹,而是隔壁班的同级生。
也算圈子里的人,从同一个初中升上来,彼此好歹也认识四五年了。
我们坐在食堂里盘问他的时候,喋喋不休得像叽喳着的麻雀。
千阳变了,从盛夏走进寒冬一般,从热烈转入冷淡,深褐色的眼珠总是直直地盯着人看,说起话来又轻又慢,嗓音也有些暗哑。
他就像一只经历了长途跋涉的候鸟,兴高采烈地向着晨光出发,被风尘洗礼后变得疲惫不堪。
但千阳或许也没变。
他还是那么出名,三栋楼的学生都在谈论他的名字,千阳,千阳。他的无厘头举动还是引起学弟们的跟风效仿。
西枫本来就很安静,即便和千阳在一起,也很安静。
他们变成躲着老师和年级主任,偷偷见面的再寻常不过的学生。没有我们这群叽叽喳喳的啰嗦鬼,没有只知道拍手起哄的小跟班,也逐渐没有了慕名而来的学妹。
千阳式变成了过去式,是已经上了黑白滤镜的模糊场面,拈起来微微泛潮,细沙似的绒毛给指尖带来不经意的瘙痒。
<零四>
“千阳,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好吧,就那样。”
他只是搪塞。
<零五>
听说千阳最近过得并不好。
总复习阶段的沉重压力,频繁刷新排名的荣誉榜,又重新开始在广播里骂骂咧咧的年级主任。一些人爬上来,一些人跌倒,成绩变成了我们之间非常敏感的按钮,太用力地触碰,会把感情扯得东倒西歪。
千阳是跌倒的那一类。
他依旧头脑聪明,只是高考好像不眷顾自命不凡的天才。
慵懒地解题,潦草的字迹,写到累了就随意扔在一边的作业,然后,从荣誉榜里消失的姓名。
失踪人口一般的冷清与沉默。
咖啡已经不再是千阳式耍酷的工具了,它变成了一种药物,用来镇定时刻都有可能突破重围的狂躁与不安。
他依旧是喝咖啡,还是用那只深色的陶瓷杯,杯壁因为敷衍的清洗而留下一圈醒目的污渍,和他乱糟糟的头发非常般配。
千阳已经没那么讲究了,将就代替了讲究。他只是重复着吞咽,提线木偶一般地沉闷。
西枫也有一只同款的杯子,浅色,被她非常小心地摆在显眼的窗台上。
千阳过得不好,所以小跟班们也不再跟他称兄道弟了,教室的后门不再有三五成群的少年大声喊着千阳的名字,爽朗的笑声不合时宜地回响在楼道间。
还好吧,就那样。他只是搪塞。
<零六>
千阳没来学校的一整周,终于有人觉察到不对劲了。
他没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事先说过,就走了,干干净净,从没出现过一样。
他原本就闲置着的社交软件,此时当然是联系不上的。
除了西枫。
西枫轻描淡写地说,他走了,去xx了,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就像一场宏大的背叛,一层又一层地华丽包装,撕开之后连一句正式告别都翻捡不到。
千阳就像在我们生命里入住了六年的租客,合同期限一到,就安安静静地走了,留下的足迹只有甲方和乙方那么轻蔑。
时间是真的一点一滴地靠近盛夏了,但丝毫没觉得火热,只有无穷的寒冷。
千阳庞大又夺目的光芒似乎从未笼罩在我们身上,蜻蜓点水一般给人滚烫的错觉,比梦境离开得还要迅速。
我们之间有人因此而讨厌他,觉得他太过无情,六年都换不来一句体面的再见。
我呢,我本来就有喝咖啡的习惯,所以,当困倦的味蕾欢欣地迎接苦涩的咖啡因,那时候,我也许会想起他。
一个光芒万丈的人,一个温暖灿烂的人。他属于过,又好像从未属于过我们。
xx是非常遥远的地方。那里没有我们这群叽叽喳喳的啰嗦鬼,没有只知道拍手起哄的小跟班,也没有慕名而来的学妹,但据说他和西枫有一个很久很远的约定。谁知道呢。
连留下来的结局与悬念都是那么的不同寻常,可能这就是“千阳式”吧。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