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那代人的故事
姥姥那代人的故事
记忆中的小山村残败破落，满地绿油油的庄稼从村口延生到屋舍，再往后就是一大片杏园，我没有见过杏花开边的四月，却唯独忘不了杏子那饱含酸甜的滋味。
杏是姥姥采摘，伛偻着身子端来一筐，坐在门前一棵老树下细细将杏子掰开，放在热列烈的太阳底曝晒，像光阴流转着岁月，一边抵挡着年华，一边静默默地老去。
很小时姥姥背起我，弯弯的驼背像弓一样横亘在我胸前，毕竟童言无忌，我趴在姥姥背上问：“姥姥，你的背怎么这么驼，硌的我难受。”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距离很近，姥姥笑笑没有回答。
诸如这般的问话很多，比如，大姥爷曾满手双茧泛黄，我问，他便向我吹嘘，“瞧，大姥爷连火都不怕噢”，说着用烟头烫手掌中厚厚的老茧。大姥爷慈眉善目，脸上沟壑丛生，一把牵马的缰绳从记事到老去，手掌磨砺的老茧随岁月变成最坚厚的铠甲。
再比如，我的三姥爷，曾经我不敢和他对视，低眉顺眼地小声嘟哝，“三姥爷的眼睛怎么长这样，是瞎了吗？”只见他翻着眼皮，露出大半部分的白眼珠，直直从我身边走过，准确无误地越过障碍物，分明看得见的样子。
大姥爷走了，带着子女的哭声安静离世，记忆中的大姥爷沉默寡言，偶尔带着质朴的笑牵着马儿叮当响。大姥姥常年不修边幅，也总是带着沧桑且温暖人心的笑容用粗糙而黑黢黢的手抚摸你脸颊，幼时我常常逃避去大姥姥家，因为实在不喜欢略带霉味的食物，更不喜欢常年阴森森的小屋里落满灰尘的感觉。在这里，我看不到关于爱与被爱，生活如果没有鲜花与阳光，没有温暖或缠绵，便算不得有爱。
大姥爷的葬礼，我是参加了的，那时大姥姥双眼肿成水泡，据说守着大姥爷的身体泪如雨注，他们一辈子磕磕绊绊，庄稼人的守望是四季褪变，临了临了，耗老了自己。
曾我给妈妈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个观点时，妈妈连连点头，表示认同。“听你姥爷讲，在他小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放在炕边上滚烫的糖水，糖水洒得遍地都是，溅到了你姥爷手上，你姥爷立马大哭，家人闻讯而来立马为你姥爷擦拭，回头一看，你大姥爷被糖水洒到腿上，整一大片，举着双手痛苦而沉默地忍耐。”然后妈妈不经意间低声说了句：“不会表达真的会害了自己。”
大姥爷因病而逝，病痛中的他偶尔轻哼一声，却完全说不出哪里疼痛，大姥姥守着大姥爷几天之间熬白了头发。下葬那天，大姥姥哭得撕心裂肺，几欲昏厥，大姥爷走了，带走了半个大姥姥，从那日起，大姥姥常忘事，总是痴痴地坐着，朝着大姥爷坟墓的方向。
那是整个村庄的七月，硕大黄澄澄的杏子正大丰收，艳阳天里忽然狂风大作，让人忍不住去悲伤。姥姥驼着背，和所有人一样表情严肃而悲伤，三姥爷翻着白眼珠子，抹一把辛酸泪。
从我记事起，姥姥就弓着腰，从田间到地头，从炉灶到暖炕。听妈妈说，姥姥在刚出生没几天，家里农活太忙，没有人有空闲照顾姥姥，姥姥翻身扭着了腰，整整一下午，从此骨头变形，终身驼背。
我不知道姥姥的花季怎样度过，或许那时的美丑都羞于表达，反正我想象不出一个妙龄少女弯腰守候自己爱情的模样，那时半袋粮食一个小推车就能迎娶个美娇娘，而姥姥又是怎样嫁给姥爷一辈子不离不弃的呢？那是贫穷，物质匮乏的那个年代的幸与不幸，一个承诺便注定终生厮守，为了生活每个人面目全非。也许只有在人类基本欲望满足不了的条件下，我们才可以心安理得的活着，不再想我为什么要活，我为什么而活，只毫无理由没有根据地告诉自己，我要活着！
姥爷曾说在他年轻时打工，能吃上大白馒头就是顶幸福的事了，而喝的水在水缸里，漂着满满一层的苍蝇，他们用瓢将蝇子舀出，视若无睹地喝水。那是真正解放双手的年代，二十几岁的精壮汉子，坚坚实实的为生活出卖力气。即使像三姥爷那样，一半的残疾并没有影响他对生活的热情，妈妈曾说，三姥爷其实并不是完全看不见，约摸着人影儿还能骑自行车呢，年轻时跟着包工队还打过工呢。
三姥爷究竟怎么变成那样的呢？
三姥爷终身未娶，守着一间窑洞生活了一辈子，小时候患过眼疾，视力不好，十几岁的时候放牛，眼瞅着牛看不清，生生被牛角挖了眼睛，这是长辈对那个年代生活的描述，在我的世界里这惊奇而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的遭遇伴随了三姥爷一生，一个老光棍，晚年生活凄凄惨惨，熬到临终实属不易。
据说太姥爷在时还算富农，积攒下很多银元，太姥爷将大部分银元留给他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三姥爷，而这些银元却被一个风流的女子骗光。从我记事起，三姥爷一直是一个人，偶尔被邀来姥爷家吃饭，他最喜欢吃油腻腻的肥肉，时常穿一身旧衣服，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一个人坐在阴凉的墙角，一个人抽几口浓烈的呛烟。他无儿无女无老伴儿，享受五保才可以勉强安度晚年，有人劝他说待在福利养老院吧，起码有人照料，而他始终放不下这贫瘠荒凉的山村，他视力越来越差，已然全瞎，时常听一破收音机，提醒着自己现在太阳在天空的什么位置。他依旧在窑洞生活，得了病，癌症，痛苦地熬着不多的日子，姥爷一日三餐地为他送饭，不久后，中午吃完油腻腻的肥肉，晚饭再也没有吃到。
如果说贫穷是那个年代的故事，那爱就是岁月流转的温情，他们沉默隐忍将生活过得掷地有声。所谓故事，不过就是发生的或可能发生的事流转经年，在人们口中传诉，而上上代人的故事，压抑着痛苦，守候着岁月，温情地用力生活。他们即将谢幕，而那个山村，绿油油的庄稼依旧，成片成片的杏林飘散杏花微雨，村庄里的房屋门前长着比人高的草，房屋里的人不知老死过多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