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摘是摘茶花,我的亲外婆

2018-12-17  本文已影响8人  简书擅自更改账号名也是没谁了
摘是摘茶花,我的亲外婆

前天晚上睡梦中,听见外婆家的木门打开了,传来外公的声音:今天没落雨。我捞起手机一看:凌晨3点59。

冬月宜春,阴雨绵绵半月余,昨天天开,今日大晴。窗玻璃上一层厚厚的水雾中午始散,外边一片白霜。

今天是冬月11日,离外婆72岁诞辰还有11天,外婆久病未愈,撒手人寰,亲友们把她葬在屋后的山上,满山青翠,茶花胜雪。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买条鱼儿烧,鱼头生,尾巴焦,宝宝吃了眯眯笑。

但外婆比她任何一个宝崽都爱笑。

每次见着我,她总是眯眯笑。推开木门迎接我,是期盼的笑;绩麻突然抬起头来跟我说话,是慈爱的笑;小时候给我洗脸,是温柔的笑;牵着我的小手带我出门给我买零食,是和蔼的笑;在灯光下做针线活,是乐在其中的笑。

小时候喜欢待在外婆家。外婆惯着我,不像爸妈那般严格。她夸我长得斯气,有良心,我总说长大后要如何孝敬她。我睡在她脚边,她说我是一团小火炉。

外婆带我去泉宫荡洗衣服,我穿着白围裙在田埂上一跤跌进了水田里;翻山越岭去她的田地,我们在路边的大茶树下发现了一大窝茶树菇。

外婆家有一头大水牛,长长弯弯的角,大大的眼睛,灰色的皮肤,高高的牛背,外婆去放牛,自己背着竹篓打猪草,让我牵着牛。那么壮美的牛居然特别温顺得不得了,从来没有欺负过我,更不用担心她会用角拱我了,我总幻想自己是骑在牛背上的牧童。

外婆养猪养牛,种蔬菜种水稻,门口的菜园子常年挂着黄瓜,枣树一到时节就结枣,石榴树上的石榴清甜,葡萄藤总是吸引着路过的人和鸟儿,芭蕉的叶子垂到屋檐下,桃树、枇杷树,应有尽有。

每次住外婆家,邻居的舅舅碰见就跟我开玩笑,说外甥狗掉门走,要送我回去,每次逗得我哇哇哭,外婆就把那个舅舅支走。每一次从外婆家回家,梦里都以为自己在外婆家,直到睁眼看见自己家的窗户。

大概是两三岁的时候,我生病了,外婆背着我,说带我去上街。我在她背上,见她进了拐角一个斜屋檐的屋子,我说上街不是从这里过。她说是啊,等下就到了。

更大一点的时候,我爬到茶树上去摘茶片,沾到蜘蛛网还是什么虫子,起了一身的肿包,越抓越痒,越痒越抓,她每天晚上给我涂药。

外婆闲下来在家的时候,就坐在客厅里绩麻,从苎麻上剥下来一条条的麻,经过浸泡、晾晒,绾成鞋底一样的形状,泡在盛满清水的大碗里。

绩的时候,一条条苎麻平铺在膝盖上,用指甲分离成细细一根的细沙,整齐摆在双膝上,再用大拇指和食指把一根一根的纱头尾搓紧,圆圈型地投在红色的原盖子里。

等盖子里的纱慢慢漫上来,外婆就会拿一根笛子般形状的筒,把纱缠成一颗饱满的大白枣,最后在白枣的腰上用纱一束,整个抽出来,就是一个中间空、外呈8字形状的纱球球。一个一个球球从中间穿起来,挂起,等收纱的人来买。

外婆低着头,一根一根绩着纱,把左手边粗粗黄黄间断的苎麻绩成右手边细细白白连接的纱线,外婆攒点零花钱,给我们发压岁钱。据说这个纱是拿去做扁纱,夏天穿着特别凉爽,一般用于出口。

冬天的时候,出门的频次减少,天气冷,她在膝盖上铺一层厚布,头上戴方巾,一边说话一边绩纱。绩纱的纱头很关键,一根纱头能抽起一整盘纱,找不到纱头,整盘纱就会乱成一团打结。

外婆说,我小时候不让她绩麻,一旦她绩麻我就去扯纱,要牵马马,把纱线抽出去老长。

外婆的房间、厨房、客厅、菜园子,都是外婆的味道。

外婆的房间,一张木床下面一个踏板,一翻蚊帐,灯的开关在蚊帐边上,条桌上一面锈迹斑斑的镜子,有百雀羚,抽屉里总有些剪刀毛线等玩意儿。

靠墙是几个大肚陶瓮,有的放着米,有的放着稻谷,有的放着水果点心,一个个盖子翻开,我既能体会发现的乐趣,也能体会味觉的享受。

外婆的厨房,一个橱柜,下面倒放着干净的碗筷,上面平放着一碗碗的菜和油盐调料。她做肉习惯先白水煮一遍,然后再切成方片与配菜一起炒。灶台上总是卧着一只黑猫,两边是两个水瓮,可以打热水。

外婆的客厅,一张油漆掉光颜色发白的八仙桌,上面挂着白炽灯;一个木制饭架,上面放着蒸锅、开水壶、筷子筒和小饭碗,开水总是玛瑙色的,里面有钩藤;一架长长的木制炕几,鲜亮的油漆绘出生动的花鸟,底部雕刻出立体的花边。炕几桌面上摆着灵位,下面是放菜放药的隔间。

外婆年轻时应该很爱唱歌。夜晚的灯下,她曾一边缝着衣服,一边教我唱黄芽子菜白皑皑、十二月摘花。

歌是这么唱的:

黄芽子菜,白皑皑,羊担水,女洗菜。女要嫁,嫁邻舍,邻舍冲,杀鸡公。鸡公叫,斫肉凑,打只老鼠剥翻皮,拎到河里咚咚叽,咚出两只花牛叽,牵到相公门口过,吃掉相公24根禾,相公勒得出来打,相婆勒得出来救,救得两只年年泼泼流。

一呐月滋摘花嘛咿呀唉滋哟,妹妹思乡哟,咿呀唉滋哟,小妹摘的啥花啊咿呀唉滋哟,摘是摘兰花,我的亲哥哥。

二呐月滋摘花嘛咿呀唉滋哟,妹妹思乡哟,咿呀唉滋哟,小妹摘的啥花啊咿呀唉滋哟,摘是摘桃花,我的亲哥哥。

三呐月滋摘花嘛咿呀唉滋哟,妹妹思乡哟,咿呀唉滋哟,小妹摘的啥花啊咿呀唉滋哟,摘是摘梨花,我的亲哥哥。

四呐月滋摘花嘛咿呀唉滋哟,妹妹思乡哟,咿呀唉滋哟,小妹摘的啥花啊咿呀唉滋哟,摘是摘菜花,我的亲哥哥。

五呐月滋摘花嘛咿呀唉滋哟,妹妹思乡哟,咿呀唉滋哟,小妹摘的啥花啊咿呀唉滋哟,摘是摘荷花,我的亲哥哥。

六呐月滋摘花嘛咿呀唉滋哟,妹妹思乡哟,咿呀唉滋哟,小妹摘的啥花啊咿呀唉滋哟,摘是摘禾花,我的亲哥哥。

七呐月滋摘花嘛咿呀唉滋哟,妹妹思乡哟,咿呀唉滋哟,小妹摘的啥花啊咿呀唉滋哟,摘是摘葵花,我的亲哥哥。

八呐月滋摘花嘛咿呀唉滋哟,妹妹思乡哟,咿呀唉滋哟,小妹摘的啥花啊咿呀唉滋哟,摘是摘桂花,我的亲哥哥。

九呐月滋摘花嘛咿呀唉滋哟,妹妹思乡哟,咿呀唉滋哟,小妹摘的啥花啊咿呀唉滋哟,摘是摘菊花,我的亲哥哥。

十呐月滋摘花嘛咿呀唉滋哟,妹妹思乡哟,咿呀唉滋哟,小妹摘的啥花啊咿呀唉滋哟,摘是摘茶花,我的亲哥哥。

十一月滋摘花嘛咿呀唉滋哟,妹妹思乡哟,咿呀唉滋哟,小妹摘的啥花啊咿呀唉滋哟,摘是摘雪花,我的亲哥哥。

十二月滋摘花嘛咿呀唉滋哟,妹妹思乡哟,咿呀唉滋哟,小妹摘的啥花啊咿呀唉滋哟,摘是摘梅花,我的亲哥哥。

然后我便要问她,什么是荷花,什么是禾花,什么又是葵花,桂花和桂花有什么不同。茶花我是知道的,外婆家屋后的山上,一片翠绿的油茶,每年冬月,开出白白的花,金黄色的花蕊中间是香甜的蜜,引得蜜蜂来采。

上学后去外婆家,她总是让我们表演唱歌跳舞给她看,一边看一边笑,白白的牙齿,弯弯的鱼尾纹,满脸的慈爱。

外婆是辛劳的,上有婆婆要服侍,下有孙男孙女要照顾。田里地里山里,屋前屋后,家禽家畜,样样齐全。妈妈说,外婆年轻时忙起活来可是个好把式。

她一直清瘦,身体没有好过。冬天双手下冷水,晚上就会咳嗽不停。常年的咳嗽,让她失去了胃口。她总说,年轻时特别想吃肉,却吃不到;后面天天可以吃肉,却没有胃口了。用家乡的话说,没口才、口才不好。

但几十年来,她竟然奇迹般地撑下来了,撑到我们都长大了。直到去年秋天,她坐在小卖部里,突然站不起身,表妹刚好在她身边扶着她,载她去医院,查出是脑出血。

十一又是中秋,我们去送节,外婆坐在摇椅上,裹着被子,全身瘦成柴,完全没有脂肪护体。到过年,她以坚强的意志撑过了一关,好了很多。

今年端午节去送节,她也精精神神的。谁知道今年11月12号,同一天,我骨折了,她住院了。她本来就心肺功能磨损严重,加上脑出血,医生说只能维持,无力好转,住一周院后医生建议回去养。

70多岁的外公帮她去办理手续,日夜陪伴她,其他亲人不间断地去看看。二舅舅叫两个表妹去医院看看她,说她可能时日不多了。两个表妹一到医院,就和外婆抱头大哭。在外公的坚持下,外婆多住了一周院才出院。

出院开始还正常,外公日夜陪着她,两周后,疼痛剧烈起来,原本每天可以起来变成一动就痛,除了上厕所外只能卧床,上厕所全身都痛。

12月13日晚上,外婆说起了胡话,她说外公老叫她吃氟哌酸,她不想吃。12月14日晚上,外公叫姨姨去给外婆换衣服,外婆还很清醒。我们和她视频,听见她唤我们的名字。

舅舅打电话来,说医生来看过,外婆今晚有点难。妈妈说外婆精神状态还好,应该没事。这一夜,我们两个都没睡着。

我想着,肯定要让妈妈回去,她的妈妈病重。妈妈说,留我一个人在上海不放心,那就我和妈妈一起回去陪陪外婆吧。

守到晚上12点多,姨姨发消息说,情况还稳定。二舅舅给她把尿,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跟他说的,她摇摇头说没有什么要说的。二舅舅说外婆也许有什么话是想说没有说。

这一晚的下半夜,外公说外婆全身都汗湿了。她问外公治病花了这么多钱后悔不,外公坚定地说没有悔,从来不后悔,一开始就很确定一定要治。她又跟外公说,要是交了春就好。

12月15日早上,姨姨说外婆还好。上午9点多,二舅舅打电话来说,突然变严重了。我马上买了3点多的车票,和妈妈收拾东西。10点多,爸爸打电话来,说外婆不能说话了,建议坐飞机回去。考虑飞机误点率高、安检复杂、宜春机场打车难,我还是选择高铁。

11点多出门打车,半小时打到车去虹桥站,上车已是12点多。我给姨姨发消息问情况,她说外婆走了,不到12点的时候。我妈在出租车上不停地擦眼泪。

在火车站候车室,妈妈说,以后不能说去外婆家了,要说去外公家。到站后,我们和表妹表弟会合,姨父开车接我们过去,姨姨舅舅一身素白,腰间一根麻绳。

我妈扶棺大哭,晚辈依次在香烛上点燃3根香,拜3拜,插在香炉上。舅舅们坐在炉火前,跟我们诉说外婆最后的时光。外公过来抓着我的手,他的脸瘦削得像陡峭的山崖,胡子长长的没有修,手脚都细了一圈。

姨妈把白布交到莎表妹手上,莎表妹推掉不肯接,哇地一声大哭,待她哭完,姨姨给她戴上,让她上香。

二舅舅说,外婆一直头脑很清醒,她终于彻底地卸下了世间的痛苦,早上帮她吹头发换衣服,我问她疼不疼,她说不疼,她已经没有知觉了。

大舅舅说,他本来看外婆挺好的,正在吃饭,忽然来人跟他说你母亲走了,他说不要乱讲,没想到是真的。

我跟舅舅说,我想看一下外婆,舅舅说好。他们几个人一起打开了新上过漆的棺木盖,外婆趟在里面,面色很平静,我多想摸摸她的脸,握握她的手。我说外婆,我回来了,我回来迟了。亲戚们说你外婆都知道,知道你摔着腿不能走路了。

重新盖上,我们在火炉前坐到一点半。幼时说要送我回家的舅舅坐在旁边,已是胡茬满脸的大叔,他说灵前应该再放几个酒杯,倒点酒;点燃的香火苗不能吹灭,只能划灭火苗。

妈妈问姨姨,打算把外婆葬哪里,姨姨说屋后边。舅舅们商量好明天要买的东西、要办的事情。

晚上,外婆家的门口灯火通明。莎表妹和我一张床,我听到她很久没有睡着,不停地有声响,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外婆在时十分疼爱这个乖巧懂事瘦弱的孙女。

我思量舅舅说的话,他说外婆可能有什么话没有说出来。我想了很久,觉得外婆是太痛太苦了,她也心疼外公太辛劳,所以最后为了大家,她撒手了。

我想也许我会梦见外婆。睡梦中迷迷糊糊,我听到外婆家的大门被推开了,然后是外公的声音:今天没下雨。我一看时间,3点45。

一晚上我一个多小时醒一次,好像做了很多梦,但很确定的是没有梦见外婆。

妈妈和姨姨请了音乐队,早上8点多乐声响起来,唱的第一首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不就是外婆吗?

我妈叫我躺在床上不要去孝堂,那边人多照应不到我。我躺在床上,在震耳的乐声中,听见人群中有人的声音和外婆很像,我想如果有灵魂的话,外婆的灵魂会飘到哪里了。

我和芬表妹说着外婆走的前夜,精神还那么好,意识还那么清醒,表妹说,可能是回光返照。20年前爷爷也是这般,前一天精神很好,第二天早上突然不能说话。我怎么没想到呢?

下午一点半,全家送外婆遗体去火化。我坐在表妹的床上,遥望对面的青山,山形依旧,一如我小时候,满山的山茶树,开出洁白的山茶花。

外婆,你都看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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