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和老娘
很多年以前,我在一本杂志上第一次看到这幅照片,蜿蜒的乡间小路,一位农村小脚老太太颤颤巍巍,踽踽独行,冬日的阳光洒满光秃的树桠和裸露的黄土崖,她目视前方,脸上的皱纹纵横犹如脚下的沟壑。
也许是图片中的那条路,也许是路上的那个人,总之,这个场景留给我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在那个网络还不发达的小城,我苦苦寻找了数年无果。
直到上大学后,一次机缘巧合,我在图书馆偶然撞见了《俺爹俺娘》这本书,终于找到了图片的出处。
作者焦波,30年来,他为爹娘拍了12000多张照片,这些照片记录下爹娘的日常起居、接人待物、喜怒哀乐,也记录下爹娘身边的风土人情,世事沧桑。多年来,《俺爹俺娘》以摄影展、摄影集、纪录片甚至电视剧的形式出现在大众面前,赚足了观众的眼泪。
“俺娘叫乔花桂,身高1.41米,体重35公斤,她属牛,生于1913年,卒于2004年。”这是焦波对自己母亲的介绍。
焦波镜头里的俺娘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太,裹小脚,不识字,农忙时操劳地里,空闲时操持家里,你看她挖野菜、磨豆腐、纳鞋底儿、捡谷子、包包子……干不完的活儿、操不完的心。贫苦的生活让她养成了节俭的习惯,一件体面衣服“只在赶集上店串亲戚的时候才舍得穿”;但对待亲朋,娘却很大方,“客人在我家过夜,无论客人早上走的多早,娘总是提前起床,煮上一碗面条,让客人吃饱,暖着肚子上路;在娘病重住院的时候,神志不太清楚,听见有人来看她,嘴里还嘟囔‘烧上锅,下上面条,打上鸡蛋’。”有时候,娘甚至会表现出某种底层人士的侠义之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娘把自家存的粮食挨户一瓢一瓢地送,相互帮扶度过饥荒。影集也没少表现爹娘的相处,相携相伴70余年的情感,比如爹打了两口棺材,把厚的那口让给了娘,娘逢人便说“俺没白跟当木匠的过一辈子。”在酸楚之余竟然还有点儿甜。
娘是千千万万普通农村老太的缩影,就是这样的一个普通农村老太,在变迁和动乱裹挟的时代洪流里,用一己之力维持全家人的正常生活,拉扯儿女长大成人。她们皲裂的双手在土地里刨拾着全家人的口粮,她们沟壑的皱纹盛满了岁月的风霜,波涛汹涌的大时代没有她们的位置,她们连浪尖攒涌的浓密泡沫都算不上,顶多是泥沙俱下的画卷里那点泛黄的背景,模糊一片,却衬出历史的底色,看似柔弱却蕴含蓬勃的力量。
焦波镜头下的原生态农村生活场景时常令我恍惚,让我想起我的家乡,那个纯朴又复杂、温情又冷漠、友善又势力的乡村。我在那里生活了18年,在我所有的年少岁月中,没有一天不梦想着逃离它的束缚,有朝一日去大城市闯闯。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走出那个村庄,纵身闯入高楼大厦的丛林,但随机被淹没在城市的人潮里。我以为逃离了那里我就变成新的自己,在一块的新的土地上汲取养分开花结果,然而事实证明我想太多,逃离带来的更多是水土不服,是高房价带来的有心无力,故乡贫瘠的温情脉脉和城市孤独的繁华万象拉扯较量,不分胜负,自我消耗。
终于,在这本书的感召下,我得以回望那个竭力想甩掉的乡村时,却发现它自己也已岌岌可危,炫目的“拆”字遍布全村的外墙,推土机不知疲倦地工作着,被夷为平地的院子里散落着衣服家具,像是经历一场浩劫。远处,一栋栋密集的大楼在渐渐逼近。粮食和蔬菜依然在土地里卖力地生长,像是要与时间赛跑,希冀彻底被铲平之前,再经历一次成熟。这满目疮痍的村庄,早已不是我心中的原乡。
浮萍漂泊,游子无根,走过的地方有我回不去的家,不曾走过的地方却始终不曾有一盏为我而亮的灯火。
老娘和故乡,说起来,总有种莫名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