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落疏疏月又西1惴惴不安

天空蓝得空旷,春风刚唤醒了沉睡的麦苗,白杨树奋力地抽长着叶芽。阳光是暖的,小溪里的流水潺潺,路边的野草里夹杂着零星的小小兰花,柳絮儿懒懒地在风中飞。空气中充满了青草的味道。
姜寒云和林依瑶坐在学校后面的柳树旁,依瑶晒着太阳。姜寒云看着天空出神:“依瑶姐,我心里难受,很想回家。”她的心异常不安。
林依瑶极不满地瘪了瘪嘴:“一会儿就该上课了。你别勾引我逃课,我都补习第三年了。我要是今年还考不上大学,我爸就让我回家种地了。”
“就一会儿,再说你都学过了!”姜寒云看着林依瑶。
“不行,昨天那道数学题还是你帮我解出来的。”林依瑶起身捋着自己的头发。
“要不把你的自行车借我?”姜寒云也站了起来。
“翅膀硬了?连姐都不叫,我那自行车可是新买的。就你那技术,骑二百米摔三跤,若摔坏了,你那个二流子爸会赔我?”林依瑶的语速极快。
“小气鬼,我不借了。”姜寒云看了一眼依瑶转身要走。
“你真要回去?”林依瑶追着姜寒云问:“你真要逃课?你今年要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回家种地了。我姑哪里还有钱让你补习?你的书费都是我爸给你缴的。”
“种地就种地吧!即使考上大学了,我也不会上,我不能让我妈再受苦了。”姜寒云倔强的。
“种地?你就想当一辈子农民?再像我姑似的嫁一流氓。”林依瑶说出了口就后悔,她看着姜寒云的脸色变得苍白:“寒云,我和你一起回家吧!”
姜寒云虽然是农村长大的女孩子但她的皮肤极为白皙。老人们常说“白人难得黑头发”,姜寒云的头发却乌黑发亮,她的眼睛明若秋水,嘴唇小巧而红润。
姜寒云立刻低下了头,她的眼眶里骤然多出了泪水。她这一晌午都在担心母亲林佩文:“姐,我今天心里很难受,想我妈想得心疼,我回去看看我妈就来学校。”她的大眼睛里满是伤心,学校在镇上,离家有两公里路。
林依瑶最受不了寒云这样的眼神,寒云的眼睛太美,美到让人不舍得看她眼睛里有眼泪或忧伤:“你等会儿,我去宿舍取自行车。”
一九九六年姜寒云刚刚十九岁。她的忧伤比同龄人多。她缴学费的时候不想上学,缴书费的时候不想上学。
姜寒云家和别人家不同,她家所有生活的重担都压在母亲身上。母亲辛苦挣来的钱还要被父亲抢去,她不想看到母亲为难。农忙时节,她像个男孩子和母亲一起割麦子,割水稻,她们娘俩像男人一样拉着满满一架子车小麦或水稻。
村里的男人们看着她们娘俩直摇头,他们想给她们帮忙又怕她的父亲姜永明。姜永明是一个浪荡子,流氓、无赖,赌徒……他不许母亲佩文和村里的男人说话,佩文若和男人说话,他就说佩文勾三搭四。
姜寒云有时候也奇怪舅舅家和自己家只隔了一个村子,难道外婆不知道自己父亲的为人?她听村里人说过母亲林佩文年轻时候极美,那么美的母亲怎么会嫁给一个二流子?
林佩文走路一直低着头,她不看人也很少和村里的人说话。这缘于她脸上的伤痕,她的额头上有碗沿留下的疤,是姜永明把饭碗甩到她的额头上;她的脸颊上有刀划过的伤,是姜永明嫌她和男人说话了。姜永明只要不顺心就打佩文。村里的男人们骂自己老婆常用的话语:把你啥时候也打成佩文那样!
姜寒云从小就很少看到母亲的笑脸,佩文流眼泪的时候总背对着寒云。寒云知道母亲在哭,母亲的心里委屈,她的委屈从不与人说,她越不说,寒云便愈觉得母亲委屈。寒云从小就心疼自己的母亲,她恨自己的父亲姜永明。
姜永明喝醉了会打佩文;赌输了会打佩文;不顺心了打佩文……林佩文总是不躲不闪不吵不争。有时候姜永明出手轻了,佩文依然会下地干活。
姜寒云的舅舅家和自己家是很近。她知道母亲佩文一再忍着是怕自己的外婆生气,怕自己三个舅舅找姜永明算账。姜永明是个赖皮,他又会把一切清算到佩文身上。
林依瑶还是和姜寒云一起到了村子里,她们先到了寒云家门口。村里不少人家已盖了新房,姜寒云家还是很早以前的土胚房。墙上的泥皮脱落得斑驳,从泥土缝隙长出杂草,房顶的青瓦已泛了白被雨水洗得极薄了。
逢着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姜寒云家里下小雨。寒云家的院墙已坍塌了一半,林佩文用竹子做了篱笆,到了初秋篱笆上会爬满牵牛花。门上的黑色油漆已然褪尽,木头裂开的缝隙足有两指宽,木质的本色透着灰。院墙边的草已透出了绿。唯一养眼的是她家院子里的两树梨花,那白直往人心里钻。
梨花今年开得异常繁密,阵阵风过,有花香迎面扑来,有早落的花瓣儿随风慢悠悠地飘着,飘着。蜜蜂嗡嗡嗡地叫着在寻找花房。
“寒云,快进去,我在门口等你。我不想看见你爸。”林依瑶推了一下姜寒云。
这两株梨树是母亲佩文栽的,只有看着梨花和寒云时,佩文的眼睛里才有两束慈柔的光芒。姜寒云觉得自己母亲此时该坐在梨树下,母亲和梨花在一起会美成一幅画。
林依瑶又推了一把姜寒云:“你快点,看看我姑在家没?”她的皮肤偏黑,单眼皮,嘴唇极薄,细长的眼角下长了一颗红色的胎记。她是姜寒云舅舅的女儿,比姜寒云大了三岁,因为连着补习,竟和姜寒云成了一级。
姜寒云推开了门,母亲林佩文并没有在院子里。她不敢出声,她怕自己的酒鬼父亲在家,她轻轻地走进卧室,母亲没有在。这个时候母亲不会去地里除草了吧?
姜寒云的父亲姜永明从来不干地里的活,平日舅舅佩武总过来帮着母亲:“妈,妈,我回来了。”她喊,没有人应声。
家里的门都没有上锁,那寂寞的铁门环上爬满了锈迹:“妈,妈,寒云回来了。”姜寒云像往日那样故意地喊。
姜寒云想母亲林佩文会笑着走出来:“回来了,妈给你烙好了馍带学校去。”
“妈,你在哪儿呢?寒云回来了。”姜寒云再喊,她边喊着跑到了后院。后院里有母亲养的两只猪,猪一看到人便大声地哼哼哼着,想来它们还饿着肚子:“妈,妈……”
姜寒云又跑到房子里面,母亲佩文还是没有在。家里的土墙被母亲用白土刷得没有一丝儿灰尘:“妈,妈,门都没锁,你肯定在家呢!”她又跑到了前院。她仿佛看到母亲佩文站在梨树下背着苏轼的诗“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姜寒云恨自己怎么突然有了这个幻觉,她跑进了厨房。她看到自己的母亲林佩文坐在灶台前,她像往常那样低着头,手里还握着一把柴草。灶台上放着一本书。
“妈,妈,妈……”姜寒云连叫了几声,林佩文没有应声。
姜寒云走到母亲身边:“妈,妈……”她这才发现灶膛里的火已然熄灭,锅已没有了温度,那个锅盔还是半熟。
林佩文的头发灰白,她低着头,身子蜷缩着,手腕上被鞭子捋的伤还透着血痕:“妈,妈……”姜寒云再喊。
林佩文没有应声,她的嘴唇紧闭着。她的眉头紧锁,她手里抓住的那把稻草像她一直想抓住的暖,可稻草未燃,她的期待在这个梨花盛开的季节凋落了么?
“妈……”姜寒云大哭。
门外的林依瑶冲了进来:“我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