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不过是一念之差
(全文4165字,读完约8分钟)
陆游的诗中,这一句我最喜欢:“文章本天成,妙手而得之。”世上有多少事都是如此,刻意追求而不可得,无意插柳而柳成荫。孙中山要是奔着“国父”名号去,也就成不了国父。莫言要是奔着诺贝尔奖去,也成不了莫言。
世人熙熙,不过名利二字,而求名不过千古之名,或一代雄主,或国家栋梁,或一方之家。可惜的是,历史上奔着流芳百世去的人,大多无成。这方面最典型的是王莽,奔着千古圣人的目标一步一个脚印,装了几十年孙子,终于成了老子,建立了第一个由知识分子夺取的政权,好歹也坚持了十五年,可你也知道你不知道“新”是夹在西汉和东汉之间的实实在在的一个朝代,一句“王莽篡权”就在众多的历史书上直接抹掉了15年的“新”政权,王莽先生流芳百世是不可能了,遗臭万年的目标倒是很有希望实现,目前已经遗臭了一千九百九十四年半,这个小目标的序时实现进度为19.945%。所以说,小名可以追求追求,大名多是意外之物。
流芳百世,难,遗臭万年,也难。不过这是对咱普通老百姓说的,对一小撮精英分子来说,难是难,也不是那么难,也就是一闪念的事。只不过,闪得好,就亮晶晶,闪得不好,就黑乎乎。有这样一个人,就没闪好,把自己的腰给闪了。这位同志当时已经非常接近流芳百世的标准,他的官职相当于国务院总理,要能力有能力,要业绩有业绩,要人望有人望,要权势有权势,在国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曾经参与主持过国家重大水利工程,在国家面临重大危机时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也为了自己的前途),在最最危险的时候挽救了国家,本人还写得一手好字,参与创造了小篆字体并书写了范文颁行全国,是国家最高领导人所器重的笔杆子、高级参谋和首席执行官。由于众所周知的资历、能力以及长期为革命事业和经济建设工作鞠躬尽瘁的精神,他在朝廷可以说是不怒而威,自带五百米强力气场。即便是隔着手机屏幕,我都感觉到他几乎快成为未来会永垂不朽的那种人了,他的气场从文字间透出来,把我的手机屏幕照亮了大约一到一点五度。如果不是我知道他曾经对儿子说过的那段话,我就要信以为真了。他是这么说的:我的儿啊,如今你我想牵着我们家那条黄狗,在东城门外遛一遛,也不可能了啊!说完后,受五刑而死,含腰斩。五刑过于残忍,细节不说了,大致前面四个是割身,最后是腰斩。相当于最后走的是套餐,极其惨烈。身死也罢,结果名也臭了,如果人生是一笔生意的话,他最后是倾家荡产,血本无归。怪谁呢?只能怪自己,怪自己那一念。
他就是大秦帝国第一任开府丞相李斯。
有人问,前半生和后半生的分界点在哪?知乎上高人答:此时此刻。李斯的此时此刻就在公元前210年7月23日的沙丘宫。在这一刻前,他阳光百丈,在这一刻后,他坠入深渊。这一刻正是他前半生和后半生的分界点。
这一刻,办公厅代理主任(原主任蒙毅出差,嬴政让赵高暂掌皇帝书房事务,兼领印玺)赵高告知有未写好的遗诏时,丞相李斯采取了搁置的做法:不要求公示,也不要求公议处置办法,以当下危局为由推迟到回咸阳再说。这封遗诏是秦始皇在第五次巡视过程中突然发病驾崩前留下的残诏,要长子扶苏主持葬礼,主葬也即意味着继承大统。遗诏待发未发,事机可转可不转。按理说,李斯在现场公开起诏,或召集全体随行大臣公开遗诏,都是可以的。他一个堂堂正正的丞相,除了这样做,还能怎样呢?他的问题在于本来没有想法,突然有了想法,本来一点火星而已,结果被人吹了一阵风成了燎原之势。他这一刻动的这一念,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惊天动地,要了秦帝国的命,要了同学的命,要了老板儿女的命,也要了自己和儿子的命。
他的这一念,便是他的一点私心。他没有做到狠斗私字一闪念,结果蜡炬成灰悔已晚。
在此之前,他感受到了老板的一点不信任。办公厅主任(郎中令)蒙毅出差,按说让李斯兼职在情理之中,毕竟李斯是做过大秘(秦王长史)的,结果却让司机班领导(中车府令)赵高兼任,这是让专业序列直接进入决策中枢的超常规模式。这相当于你干过领导秘书这活,但年终大老板的发言竟然没有找你写,甚至连知会你一声都没有,直接让生活秘书执笔了。再则,书写遗诏之时竟然没有叫上丞相我。这两件事让李斯有点郁闷。
他出身平民,对工作一向兢兢业业,对秦王也是忠心耿耿,出巡过程中一路上的各种安排都是他精心策划、妥善布置。干过这种综合工作的同志知道,这是最累心、要求最高的,全过程思想高度紧张,事后工作总结却只能用“协调各方面”一句作结。他贪图功名富贵是有的,但他绝对没有反心,也没有反胆,但他的私心在郁闷的情绪下悄悄地发芽了。秦始皇驾崩,出现了权力真空,他突然发现桌面上大小王都没了,自己这张2最大了!手里握着一枝历史的巨笔,愿意写撇就写撇,愿意写捺就写捺,本来郁闷归郁闷,他也没有想去翻盘,也不知道谁能帮他翻这个盘、如何翻。而如今,他的心思动了那么一下。
当赵高报告有遗诏时,他不启不议,他想静静。他没把小高子放在眼里,老板在时赵高属于地位很高但没有权力的角色,老板没了还不是要抱丞相这条大粗腿?李斯犯了轻视资深综合工作人员的毛病,很致命。他以为所思非所现,别人看不见也猜不着,但赵高却窥见了一丝亮光。这真是个战国时期顶尖的行为痕迹分析专家,从李斯的不启不议这个小小的举动就窥视到了对方的内心。他窥见的一丝亮光在心中擦出了火花,瞬间燃烧了他的气缸。他,开始挂挡起步一百米加速了!赵高,他居然想当皇帝!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突然从忠诚之士成了阴谋家,选择了一条毁灭国家也同时毁灭自己的路。这真是领导在和不在不一样,所以说《小学生守则》里有一条“老师在与不在一个样”是很有必要的,从娃娃抓起很关键。
赵高破解了李斯的心机,也就掌握了打开李斯心门的钥匙。说服李斯私启遗诏后,他只问了几个问题就把李斯的心理防线攻破了:你与蒙恬比,谁与扶苏亲近?扶苏即位,你与蒙恬谁更可能是丞相?下野的丞相有谁平平安安过得好的?
思索之下,李斯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同意小高子的方案,与赵高、胡亥联手,做掉扶苏、蒙恬!他觉得这棋只能这么下了。于公,继续推行法治,有利于秦帝国的现在和未来,于私,坐稳丞相位子,有利于实现抱负和家人幸福。
李斯忘了,这棋不是该他下的,下棋的是秦始皇,只不过人家上了趟厕所没回来你就上手了。你是法家,嬴政不支持法家吗?你清楚扶苏政见,始皇帝不清楚吗?
我在读《大秦帝国》到此处时,真的是前一秒感觉李斯高大而凛然不可侵犯,天下无人能与之匹敌,后一秒感觉李斯光环消失,人可尽蔑。
很多人以为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是两个极端,云泥之间,其实两者之间有个虫洞,意念上的变动便可从此穿越。李斯可谓是对此很好的注解。在他一念之差后,滚滚红尘已非他能控制。继赵李胡合谋害死扶苏、蒙恬、蒙毅后,赵胡合谋几乎害死了秦始皇所有儿子和女儿,害死了几乎所有重要大臣,最后把李斯以谋反罪名投入监狱。
李斯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李斯这种人,一定会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的理由的。他坚信法治是秦国强大并继续强大的保障,对于商君所开创的法治道路必须坚持。所以,从理想信念角度,他一定不希望出现扶苏那样的儒家治国理念,慈不掌兵何况国?而胡亥在精通律法的赵高指导下已有一定造诣,他当皇帝更可能坚持法治道路。从这个角度想,李斯不仅不再觉得自己的行为龌龊,甚而有点大仁不仁的境界。至于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想法,他可能也有过。
其实,他对于扶苏蒙恬执政之后被清算(比如成为焚书坑儒事件的替罪羊)的恐惧自觉放大了,无他,有私而已。其实,以他的功绩,以扶苏偏柔软的性格,以李斯不善争权的草根弱点,他最终岁月静好的可能性其实蛮大的。私心往往会糊了眼,一叶障目成为睁眼瞎。他没有细想赵高这个专门为他着想的雷锋为的是什么?还有一个应该想到而没有想到的问题是:你和胡亥的关系真的好过了你和扶苏的关系吗?胡亥是巨婴而已,正所谓是“竖子不足为谋”,更何况以往无交集,而扶苏虽然政见不同,毕竟登门求教过自己,知根知底,意见分歧上的转圜对李斯来讲也不是特别难的事。
可惜,李斯昏了头了!只知李螳螂捕蝉,不知赵黄雀在后。入狱之后的李斯自以为熟悉法律法规,相信总能伸冤。按程序,皇帝会派人来监狱问:你有无冤屈,是否受到刑讯逼供?类似于《监狱风云》里的太平绅士到访监狱那样,只有梁家辉那样的角色才会相信真能在此场合提意见。李斯寄望于此,忍受酷刑而不愿如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般自裁。狡猾的赵高事先派了几拨人假扮钦差提审李斯,李斯被打得真假难辨,最后真钦差来了他以为还是假的,自觉地认了罪,胡亥说:要不是赵老师,我真是被丞相给骗了。
白居易感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在人生的巅峰时刻,李斯手里一把好牌,大小王炸弹同花顺,随便打打都不会输。结果却输得精光光。
李斯是大善大奸,前一秒还是优秀大臣、劳动模范,后一秒就背叛了人民,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大反派。跟大家讲课说做大臣要忠诚要奉献的时候是真诚的,发自肺腑的,自己谋私跟自己说这是为了国家的安定团结和坚持法治道路也是真诚的,且发自同一个物理肺腑。只不过他意识不到,他的心已经发生了化学变化,误判形势,误判对手,当别人蠢,其实自己是只猪,虽然不胖,但也快出栏了!
从内因上讲,李斯的一念之差源自自私、自负和自卑。自私是私心为因,公心为伪装。自负是认为老子有了不得的过去,对公司贡献大得很。自卑是觉得草根出身,吃过苦,没有背景,跟世家子弟没得比,能共事而不能信任。
凝视深渊过久,而深渊回报以凝视。秦始皇如此,李斯也是如此。
看到李斯那一刻起的那一念时,我真有点“虎躯一震”的感觉。有的人平时正气凛然,自带五百公分强力气场,声音低沉、匀速地跟人家讲要奉献,背地里公器私用,蝇营狗苟,等你看清楚这一点时,他的气场马上塌缩了一大半。这时候不要说费口舌了,用一个眼神就可以秒杀了。这就是精神气质客观存在的例证。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意思是,哀公问怎样使人信服,孔子说:“提拔和奖励正直的人,以正压邪,则人心服;提拔和奖励邪恶的人,以邪压正,则人心不服。”
所以说,领导者心术不正,人心必然不服。人民可以原谅过错,但不会原谅背叛。李斯是个叛徒,他背叛了国家,背叛了信仰,背叛了朋友。他等不到退休就已经可耻地死去了。
2017年4月7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