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同居】不经意的事
高中时,我梦想着去上海读书,毕业后,留下来做白领。
01
白领每天做的工作,我并不很在乎,我在乎工作地点必须是高楼大厦,最好上面有很多墨色的玻璃方格,可以在阳光下闪出万道金光。
通常,午饭用餐是走进一间格调非凡的咖啡厅,我会右手摆弄手机,左手随意翻看公司取出的资料,想想下午开会的内容。
侍应生穿着白衬衫,外面一件黑色马甲,脖颈系一朵领结,笑容礼貌。
他帮我点一杯咖啡和简餐,没过多久,送到我的面前。
我开始吃白领的午餐,牛排的黑椒味很可口,咖啡有些苦,不过十分提神。
下班,回到家中,在阳台的落地窗边散步,时而撩拨白纱窗帘,时而透过阳光望向远方。
我很乐于安排将来的生活:城市只能是上海,工作的大厦一定很高,简餐要配咖啡,我的高跟鞋细细的,走路“啪嗒啪嗒”才好。。。
当初稚嫩的高中生,把杂志和电视上看来的时髦生活,写在最心爱的流沙笔记本上,日日思想,做梦都在过这种生活。
我成绩优良,考运极佳,高考如愿进入上海大学。
大学四年,继续努力奋进,以优异的成绩毕业,面试进了一家日企做人力。
放弃保研名额,只为进一家日企工作,因为那家企业办公楼很高很高,周边咖啡厅很有格调。
我已在心里,过足了很多遍流沙笔记本里的生活,真正投入工作后,虽然偶有艰辛,也会尽力克服。
直到有一天,我在洗澡,很多水淹没脚背,我弯腰捡起堵塞住地漏的一堆头发,暗暗惊呼。
最近几个月,月事一再推后,有时工作忽然眼前一片黑暗,几秒后,又恢复正常,心脏偶尔跳得很快,要用手捂一捂才好,我不懂身体怎么了。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
医生开出检查单据,上面写着:血常规,胸透,心电图。问到头晕要不要做脑部核磁共振,我摇摇头,不确信是否做一些看起来很严重的检查。
但是,好吧,报纸上,手机上,时不时会有年轻人猝死的新闻,我好怕自己同他们一样,马上同意了医生所有的检查内容。
最近,公司运营频频出现问题,人力部门裁员工作棘手。作为人力部主管,很多老员工解雇,按照公司意思,必须由我出面安抚。
安抚人心恐怕是世间最艰难的工作之一。
此次公司裁员,目的精减冗余,他们是一群四十多岁的人,在公司岗位兢兢业业十几年,如今青春不在,肩上扛着家庭重担,身后站着父母妻儿。
强哥,进公司已有十一年,公司很多年轻人跟着他成长起来,也包括我。当初对我不吝赐教的人,我没有资格对他递出辞退信。
丽姐,服务公司十三年,她先生早年背叛家庭,净身出户,丽姐独自抚养孩子长大,儿子前年已移民国外。
一个快五十岁的女人,身体与精力已经衰老,没有工作,没有丈夫,没有子孙绕膝,她要如何过这凋零的后半生。
人力部的基本话术已不够用,我绞尽脑汁把话说得好听一些,可是有什么用呢?
加上美好前缀的辞退,就不是辞退了吗?
我端掉同事们的饭碗,打开公司大门,请他们出门左转,不谢!
这究竟是安抚,还是中伤?
这么多天,一遍遍重复着绝望的交谈,倦了,也厌了。
丽姐走的那天,送了我一盒德芙巧克力,情人节送情人的那种。
她的笑容还算保持了平日的优雅,祝我早日脱单。
恐怕,这是我吃过最苦涩的巧克力。
从那天开始,我惹上了头痛的毛病。
医生看完检查,嘱咐我注意休息,不然贫血会导致头晕越来越严重。
回到家,给好友也是公司同事春文,发了条信息:文,明天帮我拿抽屉的辞职信给头儿,勿念。
02
2019年11月10日,办完离职手续,终于回到家乡的小区。
当初妈妈看中这里,说保洁每天打扫楼道,小区干净得没有一片纸屑,绿化时时有人浇水修剪,特别宜居。
我趁休假,回来看房,果然同妈妈说的一样,小区环境很好,房型也是我喜欢的。站在十六层楼看出去,整个小镇尽收眼底,算是镇里顶级的楼房了。
付了定金,妈妈笑得合不拢嘴,我也开心,算是给父母晚年一个保障吧。
而且,父母终于可以和低矮阴暗的瓦房说再见了。特别是,一到下雨天,我还记得全家人,在屋里的角落,房檐下,摆上大大小小的盆,接住屋顶窟窿漏下的雨水。
我们无奈地静听雨声,看着房屋哭泣。
新房刚装修好两个月,家人准备散散味道,过年以后搬进来,妈妈特意在入户门的地毯一角藏了把钥匙。没想到,我先住进来了,我要想一想如何告诉家人辞职的事。
妈妈精心挑选的沙发,是个蓝白相间的格子色调,坐进去,心都纯净一些。
忽而,手机响起,表弟打来了视频,我按下接听。
“姐,你在干吗?”表弟脸上挂满笑容。
我叹口气,“在休息。”
他睁大了眼睛“你回来了?”
“是啊。”没想瞒他,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知道?”
“你身后的画,是我送给三姨的乔迁礼物。”
“怪不得。”我抬头看看身后的画,是一幅靓丽的向日葵,“不错,有长进。”
表弟家的厨房和卫生间的墙面瓷砖,贴着两幅光着上半身抱瓶子倒水的姑娘。当年,这幅图的滥用程度,不亚于任何明星的照片。
图是很好,能不能用在家里,分人。艺术家用,合适,表弟用,猥琐。
“笑什么?”表弟问。
“没事。”我拨拨刘海。
“姐,我找你有事。”
“请我吃饭?”
“可以。”
“来吧,这里认识吧?”
“十分钟到。”
表弟比着OK的手势, 挂上电话。
小镇真好,随时就能见到想见的人。
表弟来了,还带来一个男生。男生头发很乱,看着不很精神,脸长得倒是颇像一位明星,像谁来着?
“姐,这是我朋友阿迅,帅吧?”表弟嘻嘻笑。
“是蛮帅,比你帅得多。”我拿拖鞋给他们换。
阿迅和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不用夸一损一吧?”表弟继续。
“还用我说,自己不会照镜子吗?”边说边招呼表弟和阿迅坐下。没来及烧水,我从行李里翻出路上准备的矿泉水递过去,还有丽姐送的巧克力。
阿迅恹恹地坐在沙发里,不碰桌上的水,也不吃巧克力。
表弟看着巧克力,神情愉悦。
手机响,“姐,求你个事。”表弟发来的,我抬头看看他,他向我手机努努嘴。
“阿迅刚与女朋友分手,我怕他做傻事,你帮我看着他。”
我回,“你不会看?”
“姗姗给我打电话,她爸妈没在家,让我去陪她。”
“不要,你朋友你陪。”真想问他想什么呢。
“阿迅人很好,我们铁瓷,她女朋友甩他,我怕出事。而且姗姗你也知道,她那个脾气,我不敢不去。。。”一个哭脸。
印象中,见过姗姗一次,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训过表弟,我当时很震惊。
“不要。”我很果断,信奉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姐,我求你了!”八个哭脸。
“他一个大男人还要我陪?分手了,想不开,自杀吗?这么点小事过不去,你都交的什么朋友?”一个敲打图,我气愤。
“姐,我求你了!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姐姐。”两行哭脸。
“有姗姗漂亮吗?”
“有!”
“还是不要!”我不依不饶。
表弟转身对阿迅说,“你先坐,我出去一会儿回来。”说完拿着巧克力起身就走。
我试图拉住逃走的表弟,倚在门上,强压怒气,“把你朋友带走。”
“小点儿声,我就一会,马上回来。”表弟拧动门把手。
抓不住他,碍于家里有人,我也不敢大声驳斥,只能任由表弟溜走。
我上辈子作的什么孽!
看看客厅,阿迅还在沙发上神游,一点儿不关心身边的世界。
不是说好请吃饭吗?现在留个男人在家,算什么?
诅咒姗姗吃了带着丽姐怨气的巧克力,暴打表弟一顿。
坐回阿迅对面,我有些手足无措,想和他说说足球,聊聊股票,可惜都不会,聊香水,聊手袋,他也未必清楚。
做人力许多年,面试,培训,解聘,遇到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不敢说面面俱到,轻松驾驭一场谈话还是不难的。可是面对阿迅,职业话术竟有些说不出口。
人家一不来面试,二不来培训,那样无欲无求地坐着。
一个大男人孤身一人在我家,我太尴尬了。
毕竟我是母胎Solo。
我没有谈过恋爱,也拒绝相亲,除了和男同学、男同事说过话,我不懂如何和一个男人自如地交谈。
从小到大,父亲给了我无限的爱意,我不缺父爱,从没想过找个大叔谈情。
也不需要和小鲜肉风花雪月,想到表弟,我就够了。
至于同龄人,不过学生时代的暗恋而已,不作数的。回头看看当初的暗恋对象,搞不懂爱他们什么,真是啪啪打脸。
“喝水吗?”我想缓解气氛。
“不了。”他抬头笑笑。
“你坐,我随便看看。”我更尴尬了。
我也是客人,我可是第一次来我家呀。
房子是欧式风格,瓷砖漾着水光,家具和门一应白色,看起来现代简约,每条门框的边,看不到一丝灰尘,房子注入了妈妈太多心血。
可是客厅吊灯过于繁琐,像古代娘娘的发饰,坠下数条明亮的宝石,一阵穿堂风过,它们明晃晃地摇摆,好似七彩霞光,射得眼睛睁不开。
“阿迅,你坐坐,我刚下高铁,有些累。”我双手抚背,奔波一天,腰痛得直不起来。
“好啊,姐,你休息吧。”阿迅站起来,等着目送我离开。
“好啊。”
我舒了口气,走进卧室。
阿迅的一句“姐”,顿时打散了紧张感,早把他当弟弟,也不用一直紧张兮兮。不能因为长得帅,就当他是个男人。他是弟弟,是和表弟一样的弟弟。
想起他像谁了,鹿晗。
03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工作上,我很主动,善于了解真正需要做的事情。职场中,大多数工作肉眼可见,但如果希望职场顺利,不仅仅是做好这些那么简单。
做每个项目之前,我会提前规划,把能够找到的、关于项目的资料深入挖掘,做到掌握全局。不管上司如何询问,我会说得有理有据,他每次都对我赞许有嘉。
我遇到的同事,大多和善,一路升职加薪,并未受到排挤与打压。每次生日,他们送我蛋糕和卡片,上面写着:亲爱的耳雅,你是善良可爱的姑娘,同你相识是幸运,祝你幸福。
很感念诸多同事与我一路同行,在上海的繁华之外,还有来自公司大家庭的温情。
工作多年,已习惯看见公司里有他们无处不在的身影,可是裁员以后,再也看不见了,这么多年的相依相伴,一笔勾销。
我很受打击,忽然不懂生活的意义何在,丧失掉工作的兴趣,无法继续工作,所以决定辞职。
一路走的太快,是时候停下和自己谈谈了。
我把头埋进被子,又拉下来。望着天花板,这里真好,雨水再也不会流入我家。
迷迷糊糊之中,好像有一只大手扼住喉咙,让我不得喘息。妈妈出现了,她把大手拿开,对我说:孩子,不要再追,你累了,来我怀里吧。
我惊醒,原来是梦,揉搓湿润的眼角,想到我妈说的话,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有些搞笑。
我走出房间,衣衫不整,阿迅和我打招呼,“姐,休息好了?”
“嗯。”我极速转回房间梳头换衣服。
唉,怎么忘了他,我想。
再次走进客厅,阿迅指指桌子,“点了外卖。”
“哦。”我不想寒暄,说好当弟弟看待的。
我们坐下吃饭,客厅只有拆开外卖包装的声音。我的是卤肉饭,和一杯杨枝甘露,他的也是卤肉饭,喝的外婆烧仙草,原来小镇青年好这口。
我们默默吃饭,相对无语。
阿迅吃饭很快,每一口又大又深,并且没有咀嚼的声音,不一会,就吃完了。他把餐盒和饮料杯放在一边,用餐巾纸擦干桌子上的油印。
“姐,你慢慢吃,我不等他了,我先回去。”阿迅站起来。
“他应该很快回来,我问问。”我在心里埋怨表弟。
我擦嘴,拨去电话,“你快回来了吗?阿迅等你很久了。”
“姐,我一会儿就回。你让他再等等。”表弟急切地说。
“你快点,人家等着急了。”我也着急。
“好的,很快很快。别让阿迅走,他家住乡下,今天回去的公交已经没有了,打车很贵,等我回去带他去我家,你让他再等等。”
我挂上电话,告诉阿迅实情,阿迅表示理解,然后继续坐在沙发上等。
现在已经晚上十点,我说,“阿迅,你累的话,可以去我对面的卧室休息。”
阿迅点点头。
阿迅很乖,表弟什么时候可以同阿迅一样乖。
我没有继续同阿迅说话,而是走进了卧室,希望彼此呼吸到轻松的空气。
从没有近乎夜晚的时候,同一个男生,共处一室,虽然不是相同的房间,然而仅仅一墙之隔。
阿迅失恋了,难道爱人之间的情感只是稀薄的,经不起风雨的?看过很多男女,他们从对方获得幸福的同时,也深谙痛苦。
第二日,醒过来的时候,阿迅已经离开,表弟并没有信守承诺按时回来。
桌子上,阿迅留下一张纸条:姐,我先走了。阿迅 2019年11月11日
阿迅等了一整夜。
我耸耸肩,好吧,阿迅,光棍节快乐。
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我继续回去上海工作,有一次,表弟告诉我,阿迅远离家乡,去了上海。
许多时候,坐在餐厅吃饭,看到酷似阿迅的年轻背影,我会后悔那晚没有和他聊聊。
告诉他,上海是一个怎样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