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晚年

门前的一汪水开始，到岸边的树，到水边的人家，到灶台，到锅碗瓢盆，到屋顶的横梁，到院子里的水井，到鸡鸭猫狗，到墙上挂着的大蒜锄头，一个村庄已经开始显现出她的暮气来。

一个村庄的一生有多长？当水塘里的水从清变绿再变黑，当岸边的树从萌芽到枝繁叶茂再到腐朽老去，当锯齿脱落，墙体斑驳，屋梁倒塌，当楹联脱落，井源枯塞，黄土乱卷，当炊烟不再飘起，当夜晚没有灯光，当没有了左邻右舍的呼和相应，当没有了儿童少年的追逐嬉戏，当池塘边没有了蛙鸣声声，当草丛中没有了促织夜鸣，只有那些在村庄里待了一辈子的人，同村庄一同老去。掉落的窗棂是脱落的牙齿，扬起的灰尘是垂下的皱纹，枯萎的枝桠是秃下的头发，干涸的河流是凝固的血脉。这些老人会开始想，想村庄的过去，想自己年轻的时候，想点点滴滴，想是是非非，老人最不缺的是时间，老去的村庄还剩下的，只有过往。在走向消亡的最后时间里，过去的悲哀和愤怒，都成了最后的温存。

村庄在慢慢咀嚼着岁月，变得越来越沉默，就像一头老朽无力的牛，一把草可以嚼掉半天。村庄早已忘记了讨好巴结，谁来谁去，都变得无所谓，老牛年轻时还会为了讨好主人而多耕两垄地，而现在，老牛只会躲在树荫下，没日没夜地嚼着，嚼草，嚼一辈子的劳累。村庄也这般躲在人们记忆的角落中咀嚼着，咀嚼这许多年来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哪一年，哪家的小伙娶了哪家的姑娘，大红的灯笼，大红的嫁衣裳，哪一年，哪家的老人又走完了最后的岁月，雪白的孝衣，雪白的招魂幡。但当村庄走完这最后的岁月之时，又有谁来为她送行，或许只会有茫茫黄沙，漫漫长夜。

这漫长的岁月让村庄藏了许多故事，或在结满蛛网的残梁上，或在长满荒草的废墟边，或在长年烟熏火燎的灶台上，或在水早已不再清澈的池塘边。然而，这一年一年的岁月也将村庄一层一层地掩埋，地基，墙角，直到没过人的头，许多人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感觉，离开了，抛弃了村庄为他们准备的所有的故事。他们熟悉村庄的角角落落，却从来都读不懂村庄。

村庄变得越来越孤僻，只有年入深处的 老人才懂村庄的骄傲，和人一样，村庄生来就在走向消逝。静立余晖中的村庄，没有牛羊归圈，没有鸟雀投林，没有炊烟袅袅，没有笑声晏晏，躺了一天的老人收拾起座椅，回去歇息了，夜色就这样降临了。

夜色中的村庄不见灯火，她迟早要走向永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