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
我家住的小区里,有家小理发店。十五年前,我刚住进这个小区,它就存在。十几年来,花开花落,世事如风,变迁很大,它却依然偏于小区一隅,没有任何变化。别的理发店都重新装潢了门面,在门前还装上了闪闪发光的旋转灯箱什么的,连名字都改作美发厅了,它却依然故我,很朴素,也很有底气地存在着,犹如一株小草,自有自己的风姿,并不理会花的鲜艳和树的参天。而且,别的理发店里伙计不知换了几茬儿,甚至老板都已经易人,它的伙计却一直是那几个,老板始终是同一个人。什么事情,能够坚持十几年恒定不变,都不容易,都会老树成精的。
想说的是去年大年三十的事情。
因为常去那里理发,我和这位老板很熟,其实,小区好多人图个方便,更图老板手艺不错,都常去小店。大家都知道每年春节前是他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会坚持到大年三十的晚上,一直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然后回江西老家过年。他总是买大年夜最后一班的火车票,他说虽然赶不上吃团圆饺子,但这一天车票好买,火车上很清静,睡一宿就到家了。
一般我不会挤在年三十晚上去理发,那时候,不是人多,就是他着急要打烊、赶火车回家。但那几天因为有事情耽搁了,我一直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才去他那里。时间毕竟晚了,进门一看,伙计们都下班回家了,客人也都已经走了,店里只剩下他一人,正弯腰要拔掉所有的电插销,准备关门走人了。见我进门,他直起身子,热情地和我打过招呼,把拔掉的电插销重新插上,拿过围裙,习惯性地掸了掸理发椅,让我坐下。我有些抱歉地问会不会耽误他乘火车的时间。他说没关系,你又不染不烫的,理你的头发不费多少时间的。
我知道,理我的头发确实很简单,就是剪一下,洗个头,再吹个风,不到半个小时,就完活儿了。但毕竟有些晚了,还是有些抱歉。迎来送往多了,理发店的老板都是心理学家,一般都能够看出客人的心思。他看出我的心思,开玩笑地对我说,怎么我也得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这是我们店的服务宗旨。
就在他刚给我围上围裙的时候,店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女人,只见她急急地问:“还能做个头吗?”我和老板都看了看她,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件墨绿色的呢子大衣,挺时尚的。我心想,居然还有比我来得更晚的。老板对她说:“行,你先坐,等会儿!”那女人边脱大衣边说,“我一路路过好多家理发店,都关门了,看见你家还亮着灯,真是谢天谢地。”
等她坐下来,我隐隐地替老板担忧了。因为老板问她的头发怎么做,她说不仅要剪短、要拉直,关键是还要焗油,这样一来,没有一个多小时,是完不了活儿的。她说完这番话时,我看见老板刚刚拿起理发剪的手犹豫了一下。
显然,她也看到了老板这一瞬间的表情,急忙解释,带有几分夸张,也带有几分求情的意思:“求您了,待会儿,我得跟我男朋友一起去见他妈,这是我第一次到他家,而且还是去过年。虽说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但你看我这一头乱鸡窝似的头发,跟《聊斋》里的女鬼似的,别再吓着我婆婆!”
老板和我都被她逗笑了。老板对她说:“行啦,别因为你的头发过不好年,再把对象给吹了。”
她大笑道:“您还真说对了,我这么大年纪,也是属于‘圣(剩)斗士”’了,找这么个婆家不容易。”
我知道时间对于老板的紧张,赶紧向老板学习成人之美,让出了座位,对老板说:“你赶紧先给这位美女理吧,我不用见婆婆,不急。”她忙推辞说:“那怎么好意思?!”我对她说,“老板待会儿还得赶火车回家过年。”她说,“那就更不好意思了。”但我抱定了英雄救美的念头,把她拉上了座位,然后准备转身告辞。老板一把拉住我说:“没你说的那么急,赶得上火车的。正月不剃头,你今儿不理,要等一个月呢!”我只好重新坐下,对老板说,“那你也先给她理吧,我等等,要是时间不够,就甭管我了。”
那女人的感谢,开始从老板转移到我的身上。我想别给老板添乱了,人家还得赶火车回家过年呢,便想趁老板忙着的时候,侧身走人。谁知悄悄拿起外套刚走到门口,老板头也没回却一声把我喝住:“别走啊!别忘了正月不剃头!”看我又坐下了,他笑着说,“您得让我多带一份钱回家过年。”说得我和那女人都笑了起来。
老板麻利地做完了她的头发。都说人是衣服马是鞍,其实人主要靠头发抬色呢,尤其是头发真的能够让女人焕然一新。但是,时间确实很紧张了,老板招呼我坐上理发椅时,我对他说:“不行就算了,火车可不等人。”老板却胸有成竹地说:“没问题,你比她简单多了,一支烟的工夫就成!”
果然,一支烟的工夫,发理完了。我没有让他洗头和吹风,帮他拔掉电插销,关好水闸和煤气的开关,拿好他的行李。一起匆匆走出店门的时候,我们看见那位女人正站在门前没几步远的一辆丰田RV4的旁边,挥着手招呼老板。我和老板走了过去,她对老板说:“上车,我送你上火车站。”看老板有些意外,她笑着说,“走吧,车开着,候着您呢。”老板不好意思地说:“别耽误了你的事。”她还是笑着说,“这时候不堵车,一支烟的工夫就到。”
丰田车欢快地跑走了。小区里,已经有人心急地燃放起了烟花,绽放在大年夜的夜空,就像突然炸开在我的头顶,挺惊艳的。
本文摘自故事会文摘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