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
用意蕴隽永来形容王小波的《寻找无双》,就好像用“帅”来形容王小波一样,让人觉得不挨着。王小波的小说就像崔健的那首歌《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以一种癲狂如密集鼓点一样冲撞着现实的高墙。经过时间的沉淀,小波小说也逐渐登堂入室,经典化了。当一个人的特色文字成为了一条河流的源头,启发了后来者的思维,激起后来者的共振,且从者不断,这个人的存在感就会越来越强。
王小波对集体选择性失忆的刻画,可以照亮现实的灰暗,以荒诞照映现实的荒诞。古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众人对惨痛历史的记忆,可能只能保留一代人的记忆,过后就遗忘,所以需要纪念馆、纪念碑、雕塑,需要纪实文学、小说、绘画来帮助我们抵御遗忘的旋风。
当一段历史成为研究的禁忌之地,像《寻找无双》中的“闹自卫队”,这段历史被遗忘的代价,就是它会改头换面,以一个升级2.0版本卷土重来。遗忘者和装作遗忘者均要重新付出沉重代价,甚至人头的代价。
《寻找无双》小说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唐朝一个叫王仙客的山东蛮子,来到长安的宣阳坊,寻找已失散多年青梅竹马的表妹,即未来的媳妇叫无双,寻找过程就像一个荒诞的梦,所有居间者均一直处于一种恍惚如梦的状态。 梦境的标志,就是视常识为异端,视无耻为常识,丛林中荆棘密布,告密者如蟹横行。你敢想起什么不该想的,第一反应是我有罪,我的念头有罪。人生本虚无,迷梦中陷入更广大的虚无。这个世界会好吗?
无双和他家族,在长安城宣阳坊本来是一个显赫的存在,也可以说是一个标志性的庙堂家族,鱼玄机则是另一种江湖存在。均被邻居集体有意识无意识地遗忘。王仙客就如同闯入了一个无有之阵,在寻找过程中陷入了众人失忆的迷雾。客气询问无果后,王仙客改变战术,用金钱炫耀、找彩萍冒充无双、犯浑使诈,重新开始刺激众人记忆的实验,逼迫众人一点一点想起三年前惊人的“官兵围坊”。原来宣阳坊曾面临灭坊之灾,出头救坊的自卫队员英雄最终被群众出卖,最终集体遗忘。
亚圣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义,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宣阳坊群众一番权衡之后,还是选择了生。这以后,也许有愤怒在他们脏腑里冲撞,愧疚撕裂着良心。灵魂不得安,再后来,他们就得此妙法,把什么都忘了吧,忘了心绪就平息了。抹杀记忆,否认存在,原来也是一种残忍的生存之道。
宣阳坊的诸君子都习惯满足于现状,浑浑噩噩地过着自以为快活的日子。当一个问题伤不到自身时,他们会停止思考。这种阿Q精神兹养着他们的懒惰,也加速了选择性失忆的进程。
某历史事件中群众的失语和自保,群体对灾难有强烈的遗忘潜意识,也许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同时也隐含重新犯致命错误的坏处。自我保护与自我毁灭也许是一币之两面。对个体而言是保护的成份多些,对历史对集体而言,毁灭的可能性更大、危害尤深。巴金先生提出的建立“文革纪念馆”的倡议终成空响,主事者非不能也,而是不为也。近日去世的陈小鲁,也是有限的几个对文革公开表示忏悔和反省的人,这一点弥足珍贵,谨以个人在此表示衷心敬意。
中国的封建社会极其漫长,造就了民族性的奴性基因。二三百年一治一乱,一运一劫,国人仍旧记吃不记打,仍旧在历史循环中游历在梦,仍然相信画饼可充饥。鲁迅先生呐喊百年,仍唤不醒装睡的人,对此有清醒认知的公知少得可怜。我们又滑入了一个万马齐喑的艰难岁时,与《寻找无双》的荒诞时代相差仿佛。
王小波小说里有一句话:“梦具有一种荒诞的真实性,而真实有一种真实的荒诞性”。福轲关于西方社会的论述最为深刻。他说,现代社会是一所大监狱,是监狱的延伸和效果。每个人都遭受着无孔不入的规训和宰制。现代国家的权力机制试图竭尽全力地控制和宰制每个个体,占据个人的时间、生命以及身体的权利。
“他别无选择,只有找下去。这是因为王仙客是个哲学家,知道这句名言:运动就是一切,目的是没有的。所以寻找就是一切,而找的是谁却无关紧要。”一千多年以来,虽然时光流转,但荒诞依然如空气一样存在。
寻找无双却最终只能是一个悲剧,如同智商最高的刘天德,最后被车裂了;一生执着于西夏文,以语言天才自居,被打成右派的老李傻掉了;爱情诗人鱼玄机,受三绞毙命之刑。他们长错了智慧,不知道危险来自何方,更不理会如何躲避。他们只知盯住一个问题死想,人活在世上,如同站在一迷宫面前,有许多线索,很多歧路,别人东看看西望望,就过去了。但是他们就一定会迷失在里。因为他们浩淼的心灵,容不下一个谜,一个悬而未决的念头。他们就这样把一切疑难放进自己心里,把自己给难死了。王仙客寻找无双也一样,他掉进了死胡同:无双到哪儿去了?
最后让我们同唱崔健的歌,一起与王小波撒野:
我光着膀子我迎着风雪,
跑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
别拦着我我也不要衣裳,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给我点儿肉给我点儿血,
换掉我的志如钢和毅如铁,
快让我哭、快让我笑哇,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我没穿着衣裳我也没穿着鞋,
却感觉不到西北风的强和烈,
我不知道我是走着还是跑着,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给我点儿刺激大夫老爷,
给我点儿爱护士姐姐。
快让我哭、快让我笑哇,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杨麦仓作于2018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