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早晨
天蒙蒙亮,我在西郊晨跑。闹中取静的几条道路,此时更加宁静,脚步如槌叩击着大地,脚步声强劲地传向远方。跑着跑着,什么也听不见了,那种感觉像飞机降落时的耳鸣,连飞机着陆那么大的动静也听不清。但又不同,耳鸣是生理反应,这是因为注意力转移,我仿佛看见了乡间早晨,脑海中浮现的画面,一帧接着一帧,拼接成高清的视频。
乡间的早晨乡间的早晨,从天还没有亮就开始了。父亲是个勤快人,即使过了农忙时节,他也同样早起,先扫堂屋的地,等天亮再扫院子。我上小学后,父亲扫院子的时候,就喊我起床。我在屋里应答一声,然后继续睡,父亲再喊,母亲就在厨房里回句“起来了”,然后悄悄来我房间,轻轻地说“起来了”。我立即蹦下床,拿本语文书就从后门冲出,很快父亲就听到南边竹林里传来的读书声。每次这样多睡一会,心里都紧张兮兮的,我和哥哥都怕父亲,他从不动手打我们,但是他教训我们的时候特别严肃,还喜欢重复讲他的故事。
一九五八年,父亲刚到学龄,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安徽是重灾区,无为县共产风、浮夸风尤甚,天灾加上人祸,十室九空,民不聊生。我爷爷、外公都是那时饿死的,这是我想不明白的问题。每次听说那段历史,我就想知道爷爷那么能干,怎么会饿死呢?综合村里老人闲谈,得到一个答案:解放后,老百姓终于分到了田地,爷爷不相信有田种还会饿死,死也不愿背井离乡,放弃田地。事实上,人生很多悲哀,往往出于看不明白。等爷爷饿死后,奶奶带着父亲艰难地回到娘家。奶奶的娘家在庐江县,那里形势好些。奶奶背着行囊,怀抱幼子,蹒跚前行,走走停停,等着父亲。终于到了两县交界的地方,村里有个姑娘嫁在这里,奶奶比较熟悉,顿时眼前一亮,用尽气力走到她家,进门时几乎瘫倒在地。父亲那时虽小,但他记得那天吃的是红薯和南瓜,并经常讲这个故事,教育我们兄弟要乐于助人和懂得感恩。但这里距离奶奶的娘家还很远,幼子饿死途中,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从此父亲孤单地在他外婆家放牛,天还没亮,就挎着粪箕四处捡拾猪屎和牛粪。从那时起,父亲就把勤快作为立身之本,所以我很怕父亲说我懒,那是他最严厉、最失望的批评。
后来,无为县解散了公共食堂,奶奶带父亲回到村里。穷人家孩子早当家,父亲在大集体劳动中表现积极,十七岁就入了党,要去当兵,被奶奶闹到乡政府给拦下来了,奶奶的想法很现实,家里不能没有劳动力。这也是父亲经常絮叨的话题,总用他参加民兵训练的故事来证明自己是个当兵的料子,那成了他一生的遗憾。他心里始终有个军人的样子,并与之对照,当生产队长就带好头,记工分、分财物则把一碗水端平,穿着衣服要保持整洁。他有一件中山装上衣,只在过年穿几天,看着父亲帅气的样子,我也要试穿,等到读高中时,身高够了,就穿这件中山装去学校,但人瘦显得衣服不合体,穿了一周就再也没穿过。这种尝试,实际上是父亲潜移默化中播下的一颗种子,等到合适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开花结果。一九九九年冬,天还没有亮,父亲就给我打好背包,然后喊我起床,“当兵就不能睡懒觉了”,接着又讲起他参加民兵训练的故事。
父亲每天早起,已有了自己的生物钟,从来没有用过闹钟。我说他执着,家里和院子里不需要每天清扫,他也不反驳,第二天依旧早起,与往常一样扫地。这跟母亲每天早起洗衣做饭一样,都是自己赋予自己的一种责任,做事情何必等到天亮,否则难免有时吃不上饭。
家乡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