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女子——张幼仪
正文——
诗人的感情倾向于拿别人的情感当垫背,美名曰写作素材。其中我最为不齿的两个人一位是顾城,另一位就是徐志摩。时间若能倒转,不知当年张公权还会给徐申如写信,提议把自己的二妹张幼仪许配给他的儿子徐志摩吗?古往今来,张幼仪若说自己是女子婚姻中最差的第二名,恐怕能当第一名的也没几个。
梁实秋曾描写徐志摩:“他饮酒,酒量不洪适可而止;他豁拳,出手敏捷而不咄咄逼人;他偶尔打麻将,出牌不假思索,挥洒自如,谈笑自若;他喜欢戏谑,从不出口伤人;他饮宴应酬,从不冷落任谁一个。”
就是这样进退有度的、风流潇洒、平易近人、性情淳朴的大诗人对待自己的结发妻子,真是极尽冷漠残忍之能事。姑且,你可以告诉我,这都是因为不爱吧。
婚后四年,他们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大概只有四个月,而且都是在徐志摩百般不情愿的假期。空旷的院子里,他伸长了腿坐在椅子上读书,时而自言自语,时而颔首微笑,一副悠闲自在的名流雅士做派。张幼仪则在他旁边默默地缝补东西,她的心里应当是极为期待能和他说上哪怕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可是,徐志摩宁愿招呼仆人,也对她始终秉承金口难开的执念,那时的张幼仪就像传统的保守的妇女一样怯懦又内敛,便只能在沉默中一次次吞咽下绝望,无声却伤人入肺腑。
两地分别,因思念,张幼仪千里迢迢到法国马赛看徐志摩,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穿西装的样子,还是一眼就在人堆里认出了他。别幻想浪漫情节,对于张幼仪和徐志摩,一切浪漫都是奢望。能认出自己的丈夫,只是因为“他是所有接船的人当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儿的表情的人”,张幼仪的心瞬间凉了一大截,然走到近处,却依然微微浅笑。
在国外,他总对她说“你懂什么,你能说什么”;飞往伦敦的飞机上,她因晕眩而呕吐,他嫌弃不已地对自己的妻子说“你真是个乡下土包子”;他决绝冷酷地要求离婚,可此时张幼仪已经身怀六甲,张幼仪恳求丈夫:“有人因为打胎死掉。”文化人中佼佼者的丈夫冷冷回答:“还有人因为火车肇事死掉,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
谈到这,我不禁想说很多话,首先,若真的不爱却迫于家庭的阻力不得不成婚,那么孩子该如何解释?其次,的确是不会有人因为怕火车出故障而不坐火车,但是火车失事的概率在那个医疗技术捉襟见肘的时代比之打胎的危险概率又如何?不知道该如何欣赏这位民国才子,一方面我虽憾他飞机失事的惨剧,一方面我甚至隐隐觉得这未免不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天理昭彰!
张幼仪独自在德国生下二儿子彼得,含辛茹苦,她的丈夫却千辛万苦追到柏林要求离婚,就是在这个时候,徐志摩还写下了那句著名的“无爱之婚姻忍无可忍,自由之偿还自由”。当她婉转提出想回国征得父母意见之后再离婚时,他心急火燎地说:“不行,不行,你晓得,我没时间等了,你一定要现在签字,林徽因要回国了,我非现在离婚不可!”
直到那一刻,张幼仪才知道睡在自己枕边的丈夫真正爱的人是谁。
最终,她给予一个妻子最大的宽容,即便自己需要咽下更多的泪水她还是选择成全了他。
她在离婚协议上迅速地签好字,眼神坦荡地递还他说:“你去给自己找个更好的太太吧!”他欢天喜地地道了谢,提出要看看刚出生的孩子。这个时候他终于想到了刚刚出生的儿子,他在医院育婴室的玻璃窗外看得赞叹不已,可是究竟要怎样才能让他想一想刚产子却遭遇离婚的她应该是如何的痛彻心扉,而她的余生又该何去何从。
徐志摩成了民国历史上“文明离婚”的第一人。不过,看完我的描述,你就知道在这段婚姻的开始到结束过程,那个写出“你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的诗人式的浪漫与多情,并没有体现出一丝一毫!
这段婚姻里,徐志摩永远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嗤之以鼻的模样,于是很多人猜想,张幼仪究竟是多么多么不堪的女子,可事实却是惊人的恰恰相反,因为在这段婚姻中,民国才子出身富裕的徐志摩才是真正高攀的那一个。
张幼仪家世显赫,兄弟姐妹十二人。二哥张嘉森在日本留学时与梁启超结为挚友,回国后担任《时事新报》总编,兼任段祺瑞内阁国际政务评议会书记长和冯国璋总统府秘书长。四哥张公权二十八岁即出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副经理,是上海金融界的实力派。
她更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为了让她嫁得风光体面,在夫家获得足够的地位与重视,她的娘家人用心良苦,特地派人去欧洲采办嫁妆,陪嫁丰厚得令人咋舌,光是家具就多到连一节火车车厢都塞不下,是她神通广大的六哥安排驳船从上海送到海宁硖石。
至于徐志摩,虽然是硖石首富徐申如的儿子虽然在民国小有才名,但是徐志摩想要拜梁启超为师,还要通过张幼仪显贵的大哥牵线搭桥。
可惜,即便出身更加高贵,即便已经足够忍辱负重,徐志摩的爱始终和张幼仪这三个字南辕北辙,吝啬得犹如六月里的飞雪。然而,我并不计较徐志摩的不爱,因为爱本身就是不受控制的。真正让我零容忍的是徐志摩肆意伤害张幼仪,没错,我用的词是肆意,因为在伤害过程里徐志摩没有为张幼仪考虑过一星半点,甚至我希望他能看在张幼仪显赫的娘家的份上能尊重一下自己的妻子,可是并没有。一个孩子接一个孩子,然后满口要自由恋爱要自由婚姻,男人的混账程度真是让我咋舌!!!
在别人眼中,徐志摩是永远的谦谦君子,唯独对原配妻子,那种冷酷到骨子里的残忍不仅让局外人闻之胆寒,更是激起了张幼仪对自身价值的极度怀疑与全盘否定——自己果真如此不堪吗?
我越是爱着这个坚韧温柔心胸豁达的女子,便越加不喜冷酷无情表里不一的徐志摩。同样的,我越是将对徐志摩的憎恶加一分,对张幼仪的爱就会加三分。
同时代的女子,朱安一生坚守,把自己放低到“大先生”鲁迅的尘埃里,却始终没有开出花;蒋碧微果决了断,却在不同的男人身边重复了同样的痛苦,落得晚景凄清;陆小曼不断放纵,沉湎于鸦片与感情的迷幻中,完全丧失了独自生存的能力。
而张幼仪这个在失败的婚姻之后自带传奇与励志色彩的女子,这个当年被丈夫讥讽为“小脚与西服”的女子,一边独自带着幼子在异国他乡生活,一边进入德国裴斯塔洛齐教育学院读书。
离婚三年之后,徐志摩在给陆小曼的信中再次提到这位“前妻”时,却赞叹:“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
能得到这个狠心抛弃自己的男人的发自内心的褒奖,应该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在华丽的离婚分割线之后,张幼仪的人生迎来了鲜花与掌声。
她出任上海女子商业银行副总裁,借助四哥张公权的人脉关系,使女子商业银行走出困境。
每天上午九点,她已经开始在办公室忙碌,下午五点,家庭教师又上门为她补习。她特意把办公桌安排在最里面,方便对周遭的一切明察秋毫,甚至,她总是最迟离开办公室,因为生命如此繁忙与丰富。
曾经,她埋葬在心底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没有系统学习过新派的知识,不能像他爱恋的女子那样既渊博又俏皮,如今,她为自己弥补这个遗憾,厉兵秣马。
人生为她关上了婚姻的大门,却打开了事业的窗口,她在金融业屡创佳绩,股票市场出手不凡,甚至,她创立的云裳时装公司还成为上海最高端、生意最兴隆的时尚汇集地,陆小曼、唐瑛等当时的名媛都在那儿做衣服,虽然她们的人生和她的完全是两个方向。
1953年,独自尽完上孝父母、下抚儿子阿欢的职责之后,一位名叫苏纪之的香港医生向她求婚,她征求儿子意见,阿欢回信:
“母职已尽,母心宜慰,谁慰母氏?谁伴母氏?母如得人,儿请父事。”
曾经要怎样的付出,才会赢得儿子在再婚的敏感问题上如此善解人意的支持?毫不客气的说,张幼仪的人生因为离婚而走向了富丽辉煌。
匪夷所思的是,离婚之后,她与前夫的关系反而得到了改善,他们终于在另外一种关系中找到了平衡和默契。
因为阿欢和徐家二老,两人经常通信见面,像朋友一样交往,她十五岁嫁给他,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孝敬高堂,他对她虽然没有爱情,却在她漂亮转身之后有了尊敬。
她对他,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抚育着他们共同的孩子,照顾着他的父母,关心着他的点滴——报刊上关于他的报道,她看到,便精心地剪下来,压到办公桌的玻璃板下,犹如当年在庭院深深的徐家老宅里,耐心地绣花。
而他,则在她的云裳公司中出资入股,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她担任公司的服装设计。1931年11月18日,他来到云裳时装公司,拿他定做的衬衫。得知他第二天要搭乘中国航空公司的邮政飞机返回北平,她心中不安,劝他不要坐这种免费飞机,他大笑着说:不会有事的。
她不知道的是,他已经在外面流浪了好几天,因为和陆小曼吵架,他被他的爱妻用烟枪砸掉了金丝眼镜,当然,她更不会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11月19日中午,大雾弥漫,他搭乘的飞机在济南党家庄附近触山爆炸,机上连他一共三个人,无人生还。
噩耗传来,陆小曼哭死过去,拒绝承认现实,还把报噩耗的人挡在门外。无奈中,送信的人只好去找她这个前妻。她以一贯的冷静对事情做了妥帖安排:让八弟陪十三岁的阿欢去济南认领遗体。至于他生前的女神林徽因,则遣梁思成拿回一块飞机残骸,永远地挂在卧室。和那些他爱的女子不同,她或许不够有趣,却诚恳务实;她或许不够灵动,却足以信赖;她或许不够美丽,却值得托付。
要我是男子,面对张幼仪,一定会情不自禁感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张幼仪不适合风花雪月,可她的励志人生才是我所惊叹和赞赏的。她对婚姻的态度,展现了太多的隐忍、包容和坚强,世间难得这样的女子,如腊梅一样含香。
在她去世八年后的1996年,她的侄孙女张邦梅为她撰写的英文版传记《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出版。书中,她这个从婚姻中突围并升华的女子坦陈:“我要为离婚感谢徐志摩,若不是离婚,我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找到我自己,也没有办法成长。他使我得到解脱,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长眠在纽约绿草如茵的“芳诺依福”(FERNOEIFF)墓园,墓碑上刻着她最终的名字:苏张幼仪。梁实秋在《谈徐志摩》一文中评价她:“她沉默地、坚强地过她的岁月,她尽了她的责任,对丈夫的责任,对夫家的责任,对儿子的责任——凡是尽了责任的人,都值得尊重。”
我无意批判徐志摩,可谁让那个让张幼仪痛彻心扉的混蛋恰恰是他,因为这件事,我也不喜欢林徽因不喜欢顾小曼,不全是因为张幼仪,但是有张幼仪的原因在。我在感情上其实不够理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可惜任性妄为的我并没有任性妄为的自觉,更别提改正二字。
身为女子,我很好奇世间男子究竟喜欢怎样的一个女子?知书达理、温文典雅、克己复礼、贤惠善良……如果这些都具备,就能拥有好婚姻是吗?如果世间事如此顺理成章,又何来张幼仪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