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老乌龟

   小的时候很不喜欢奶奶，她好像不怎么喜欢我。听老妈说，五个孩子里面，我最喜欢哭，还哭得闹心，她不喜欢吵闹的孩子，因此对我似乎存在偏见。也因为这样，小时候的我特别喜欢跟她对抗。她说左，我从来都是往右走；她说东，我偏往西。

   她有一个古老的黑色包包，里面放着针线盒，老花镜什么的。有一次她找不到眼镜还是丢了针，硬说是我弄丢的，那个时候哪里懂得收敛脾气，气得要炸。生平最不喜欢被冤枉，硬是被奶奶这么说，心里很气不过。后来记得她又在某个地方找着了，当时觉得前世跟她可能是冤家，心里像卡着根刺。

   印象中，感觉她只在乎自己，不怎么疼孩子，也不太关心孙子。因为她辈分比较大，过年过节大家都会过来探望她，买了好多好吃的，奶奶都要藏起来，生怕被我们偷吃。上学的时候有时我们想跟她要一两毛钱买零食吃，她几乎从来不给，让我们跟老妈要。我们那里有擂咸茶的习惯，其中一种佐料是炒米，可以当零食拿来吃，她看到都要锁进自己的柜子，怕被我们搬空。她不喜欢我们带同学朋友回家，尤其是留在家里吃饭的那种，每次有同学留在家里吃饭，就餐时她总是两只眼睛瞪着人家，看得人家发毛，有些同学朋友因此不喜欢去我家里。过年过节同学朋友过来串门，如果家里没带个什么东西，她也很有意见，认为这样的人没礼貌，有时弄到我们很尴尬。

   奶奶也不会表达，在她的亲戚朋友中，大家认为她待人刻薄，跟人家说不上三句估计很容易跟人吵架。有时候我在想，要不是她辈分高，估计大家也不愿意过来探望她。老妈私底下曾经讲过几次，刚嫁给老爸时，奶奶整天都骂自己，一有什么不符合自己意见的，就破口大骂。那个时候他们还在乡下，乡里的人个个给老妈竖起大拇指，认为老爸娶了个很好的老婆，竟然骂不还口，还一直善待脾气这么古怪一个老人。

   搬到镇上住时，一开始奶奶会去一些亲戚家里串串门，大概是我小学1-2年级的时候，奶奶出去很久没有回来，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可能迷路了。大家找了好久都找不到，等到夜晚有个邻居告诉我们在哪里见到过她，老爸老妈才出去把她接回家里，至此之后她便再也不出门，偶然开门在街头巷口站站，决心强大至此，想想挺佩服她，那个时候她应该接近80岁。

   一晃20年过去，奶奶已经102还是103岁，实在有些记不得。活过了一个世纪，经历过民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大饥荒，文革，改革开放，21世纪……真的不是在背历史，辛亥革命仅在她几岁前发生，这样一个人的生命该是有多大的韧性。

   她饱受战乱，饥饿，贫穷的年代，缺乏安全感。极度困苦的年代，能填饱肚子最重要，没有分享可言；食物那么珍贵，不能浪费，不能奢侈，否则容易坐吃山空，因此食物要藏起来；童养媳出生的她，从小受尽不公平待遇和老人的指责，终于媳妇熬成了婆，又怎么舍得放下手中的权利，自然想过一把婆婆的瘾，事实上，奶奶在这方面一直是赢家，老妈把她伺候得很好。这么想下来，很多东西都顺畅起来，就算她没有道理也是有缘由的，就算她固执也是值得的，就算她看起来不怎么疼孙子她也是可爱的。

   在我们小学中学的时候，担心她看不明白电视，还特意买了很多白字戏的录音带给她听，让她解闷；她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就是戏曲，还有西游记的电视剧；每年西游记都会重播，我们都会跟她一起看，一起说打哪个妖怪；她不愿意出门，但偶尔我们会带她上二楼，看看二楼的花草，中秋时节要拜月姑，我们会带她上天台赏月，放烟花给她看。她还愿意跟我们学英语，会说“good morning”“thank you”“goodbye”；在她90多岁前，她还特别喜欢吃雪糕，夏天见我们吃也要来几口；她特别喜欢吃饼干，晚上总像只老鼠一样，不停在偷吃东西。一年一年过去，她越来越小，背越来越驼，像个龟壳一样，我告诉她她像只乌龟一样，背着个厚厚的壳，她听到总是咔咔咔地笑，她喜欢人家说她像乌龟。

   上大学后，回家的时间很少，最多每个星期打个电话回家，那个时候会特意让她听听电话，让她记住我们的声音，让她不那么无聊。一开始她会讲些家里的事，渐渐的，就只剩下“有吃饱吗”“湛江海鲜多，别吃那么多，你肚子不好”，再后来就会变成“好了，让你妈来听吧”，事实上，她可能听得不清楚，所以不知道在电话里说些什么，找个理由赶紧“逃”出来。等到我们回家时，则开心地拉着我们的手，知道我们放假了，可以在家里待久一点。从来不会主动给我们钱的奶奶，有时在我即将上大学或是出发去工作时，会问我钱够不够，说她有钱，然后偷偷拿几百给我。小时候爱吵架爱拌嘴的两个朋友，好像和好如初，这种感觉好好很好玩。

   孙子个个出来工作后，奶奶越发没有人陪伴了，身体的“机器”也退化得厉害，眼睛经常会有泪水，耳朵背了，记性差了，腿脚不太有力，还有些脑退化，白天和黑夜颠倒。听老妈说，奶奶经常半夜起来好几次，喊老妈起来做饭，说天亮了怎么还关着门，要去开门却打不开；夜晚会出现呓语，不知道在跟谁说好；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零食，每天老妈去收拾她房间都会发现她的床上有很多饼干碎；现在已经不记得要喝牛奶了；偶尔穿上衣服，会扣错纽扣，会多穿；没有力气洗澡了，要妈妈帮忙洗，偶尔还要闹下脾气，不想洗，跟老妈争辩洗过了；看到我们知道是孙女，但不太确定是哪个，眼力劲不行了；要跟她重复很多次很多次几点了过3秒还是继续问；要问很多次坐在我身边的人是谁才知道是我老公，然后明天又继续重复这个话题……

   奶奶很少在我们面前赞老妈，也表达不出来，有次回家夜晚进去房间看她，偷偷问她“你的媳妇叫什么名字啊”“她对你怎样啊”，老人家竟然说“春梅，她还是很不错的，给我做饭，帮我洗澡，做得算周到啦”。记得一个月前回家带老妈去照顾坐月子的姐姐，第二天临出门老妈特意跟她说自己要去哪里，奶奶听到后竟然拉着老妈的手“你要去多久啊，不要去太久啊，你自己的家庭在这里哦”，老妈说当时又好气又感动，讲的时候眼角都湿润了。后来得知，奶奶知道老妈不在家里，以为老爸跟老妈吵架了，老妈回娘家去了，一直对老妈念叨念叨，让老爸赶紧把老妈接回来。其实，她们谁也离不开谁。

   风雨飘摇的时代，爷爷早逝，奶奶一人带着几个孩子，挨过饿，逃过难，躲过日本人，进过山洞，听她说，还被爱狗救过，历史的印记刻在她的背上和那些旧旧的衣服上。有时会觉得不可思议，半字不懂的一个老人，每天毫无新意过着24小时，除了吃就是睡，还很难入睡，很难想象她的一天是怎么度过的，但她却度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还依旧健硕，硬朗，这份勇气实是难得。在她生命垂暮的时候，只愿她过得平安喜乐，了无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