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汤木(下)
文/江无猜
那时,我对屏幕另一端的汤木充满期待和好奇。
“我们会见面吗?”
“现在我们不正在聊天吗?”屏幕对话框弹出来一行字。
“如果有一天我们见面,我会不会一眼就认出你来?”
汤木没有回答,头像变成灰色。他下线了。
几天后,我收到了他的遗书,向我讲述他和唐磊的故事,夹杂着一张照片。草坪如毯的足球场上,瘦弱斯文的少年汤木向我晏晏笑着。身旁是高他一头的警校同学唐磊,他们穿着学警服,一手举着向日葵,一手勾着对方的肩膀,仿佛将全世界踏在脚下的模样。
“原谅我,我走了。如果可以,我的生命将永远停留在照片里的那一刻。”
我跟着唐磊钻进3栋D座。逼仄的旧楼道,昏黄的灯光照着不锈钢楼梯扶手,晕开梦幻的光,地上影影绰绰的线条交叉分割着楼梯。唐磊急促的脚步声在不远的头顶处回荡,我左手搭在冰凉的不锈钢扶手上,右手在兜里紧紧攥拳,只有这样,身体里砰砰乱跳的心脏才不致于蹦出来。一步,又一步,我像个虔诚的信徒,走在朝圣路上。
后来,当我回想起来,总觉得我那时穿越在时光隧道里,隧道两边镶嵌着大大小小的门,只要我轻轻推开其中一扇,人生就会由此不同,我的,汤木的,唐磊的,我们的。
唐磊站在一扇崭新的铁门前,铁门上是红油漆新刷出来的“501”。我走到他身后,唐磊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我朝他点点头。
唐磊按响门铃,一声,两声。
“外卖吗,放地上。”门内传来男人嘶哑的声音。
“开门!汤木,你给我开门!”唐磊暴跳起来,双手锤着铁门咚咚作响。若非早知道他是警察,他就像个江湖讨债的混子。
门内的声音消失了。一片寂静。
唐磊将外套甩到地上,退后一步,抬脚就要踹门。
我拦住他。
“我是直子。”我隔着铁门说,“我来见你了。”
门内依然沉默。
“我以为你死了,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说过即使全世界都抛弃我,至少身后还有你!你为什么抛弃我!现在我就在这里,站在你门外,你都不愿意见我吗?”
“你知道那段时间我怎么过的吗,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个月,一个月,不出门,要不是3楼太矮,我早学你跳下去了。后来我被我爸轰出门去,我去了古镇,去了城西派出所,我去寻找你存在过的证据。汤木,我快要疯了,我一度以为你是我幻想出来的人,我太孤独了,汤木,你是吗,你说话啊!”我双手扶着铁门,颤抖得无法自已,仿佛汤木就站在我面前,向过去一样听我倾诉。
唐磊捡起棉衣,披在我身上,单手握住我的肩膀,“你向我虚报李丽被绑架的警情,是为了寻找汤木?”
我点头,有眼泪低落在他的手上。
唐磊骂了一声娘,把我搬到他身后,狠狠踹了一脚铁门。
“懦夫!”
门开了。
一个男人坐在黑暗里,他灵巧地转身,将单薄的背影冲着我们。
“我们全都是懦夫。”
唐磊闯进去,“啪”地打开灯。
房间重新装修过,无障碍通道、扶手、轮椅,无不昭示着住在这里的是腿部有缺陷的残疾人。
汤木?
唐磊三两步赶到轮椅旁,弯曲下身子, 最后几乎是跪在地上,喃喃地说:“你他妈的搞什么啊!”
我知道,门内就是真相,当我站在门口,却不敢踏进半步。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汤木的样子。那个认真看完我的每篇小说总能一针见血提意见的读者,那个在我伤心难过时总是默默听我倾诉的网友,那个把一切都看淡看透的汤木,他曾经有过不可一世将世界踩在脚下的模样。
但他不能站起来了。
汤木真人看上去比照片更文弱,有一张苍白的脸和平平的五官。毛毯盖着他的下半身,他给我们倒了开水,开始叙述他的故事,宛若一个慈祥的老者。
一年前,汤木因醉驾肇事被警队开除并刑事拘留。半年后,汤木被取保候审,他唯一的亲人——父亲在他肇事第二天因心脏病发作不治离世。汤木找到受害人,准备将全部积蓄10万元赔偿给受害人及家属。不料,身受重伤的受害人仍然愤愤不平,当场捅了他一刀子。
“坐骨神经严重受损,医生说我这辈子可能都要坐在轮椅上了。”汤木平静得像说着别人的故事。
唐磊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我痴痴地望着他, “为什么会这样?”
汤木向我微笑着,像个无限悲悯的老人:“直子,你跟我想象的一样漂亮。谢谢你陪我度过最难熬的时光,你向我诉说你的苦难时,我也在默默消化属于我的命运。”
他眼睛暗了下来,把脸转向一边,“但我不能见你,我这样子……”
“你报警了吗?我要将那混蛋千刀万剐!”唐磊咬牙切齿。
“报警?警察总以为将坏人关进牢里,就是伸张正义了,对吗?”汤木明明微笑着,但他的声音里充满苦涩,“我让他失去双腿,他让我变成这样,这不正好公平吗?”
“出事那天晚上,我不应该丟下你跑了……如果我陪着你,你就不会一个人去找人赔偿,也就不会出事……”唐磊跪在地上,抱着汤木的双腿,哽咽了声音。
“这是我的命,唐磊,你有你的命。”汤木坐在轮椅上,平静的像一汪不见波澜的湖水。
老天啊,你睁睁眼,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我把头埋进膝盖无声地呐喊。
窗外升起一轮残月,冷眼睥睨着人间世。每一扇窗内,都正在上演无尽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