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外婆有关的记忆
我年幼时,母亲多病,父亲工作特别忙,我们姊妹三个都是外婆在帮着照看,我更是一直跟在外婆身边。
记忆里,外婆家在村中路北一个很小很小的宅院,低矮的土墙头上一个豁口,两边安两根粗木棍,中间一个树枝绑成的栅栏门,院子里的枣树不高,散养的几只鸡全都住在树上。她的房子是低矮幽暗的土坯房,屋里一盘土炕和炕前的土煤火台占据了大半空间。屋角里,看不出颜色的旧箱子上放着外婆最心爱的纺车,她常常坐在炕头或是草墩子上纺棉花。
外婆自己每天只吃两顿饭,除了玉米面锅饼、咸菜就是粥,舅舅偶尔偷偷送过去三两个两掺面(玉米面和白面混合)馒头,她都留给了我。
母亲曾说“那时候家里穷,只有过年过节才买二斤肉,你在姥姥家可没少吃肉。你三四岁那年急性肺炎好了之后,一直不好好吃饭,姥姥每隔几天就杀一只鸡炖给你吃,一冬天你吃了六七只鸡。过年时候去接你,一看你胖的,头都成了瓢葫芦样,俩眼挤成了一条缝儿。”我是不是真的那么胖那么丑过,自己是不知道的,但是我到现在不喜欢吃肉,家几人都说是小时候吃得太多了。
我读初中时,在外地工作的父母已经有了调回家乡的打算,于是在家乡的县城里买了一个小院,他们回来之前一直是我和外婆两个人住在那里。那些年时兴用报纸“糊仰衬”(做屋里的吊顶),父母从学校找了好多旧报纸,我和外婆经常翻报纸,我是找图画,不识字的外婆是对着报纸叫我教她认字儿,“人、工、王……”等等一些简单的字,她都是从报纸上认识的。
有一段时间,只要我一回家,她就拿出来报纸找她认识的字叫我看,找到一个对我一遍“这个字叫**,俺认得。”我写作业时,她也坐到我旁边一遍遍地说。后来我呛过她几回,说她“你认识的字还不停点儿地问,真烦人!”叫她“我做作业时候你别吭声。”她就变成了手拿报纸坐在炕边,听我读书,看我写字。偶尔她还是会指着报纸喊我“小妮儿,你看这个字,它是‘尚’,俺认识!”——尚,是外婆娘家的本姓,我高兴时教过她。
那时的我十二三岁,贪玩而且任性,放学以后常在外面“疯够了”才回家,偶尔早到家一回也是放下书包先出去玩。每次看到我和同学往外走,外婆总会追在后面大声喊我回去,她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小妮子,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你还不好好上学,不学习长大了没能耐,说你是细狗吧,你撵不了兔子,说你是粗狗吧,你不吃屎,看你还能干点啥?”说的次数多了,我同学都不愿意来家里找我玩。我烦透了外婆的唠叨,觉得是她天天唠叨让我失去了玩伴,就一整天一整天地不理她,不和她说话。
归根到底说起来,我不是那种特别顽劣的孩子,有时候因为课文背的流利、作业写的认真或是其他别的原因在学校受到表扬,回家后也会主动和外婆多说几句话,显摆一下自己。外婆每次见我主动和她说话就特别高兴,她一高兴话就多,往往从夸我开始,夸着夸着就会扯到我母亲和舅舅们上学时候的事儿,提到灾荒年我母亲为了不让全家人挨饿一个人去山西卖布换小米,讲到她年轻守寡,我母亲和舅舅们年龄小撑不起摊,家里没吃没喝生活艰难,在村里经常受的欺负。有一次她竟然说到:“有好几回次觉得真熬不住了,想走(死)了算了。”外婆说的悲切,我听的懵懂。
我家土屋东山墙上画着一幅手拿武器,单脚站立的神像画,画上的神像满脸胡须、面目威严,额头上还竖画着一只眼睛。外婆说那是马王爷,还说“马王爷三只眼,专门看人在阳间干了多少好事,做了多少坏事,然后上天告诉阎王爷,最后叫你下辈子转人还是转牲畜。”
我嘲笑外婆“你光讲迷信”,问她“你见过阎王爷长啥样?”外婆慢慢地说:“我真见过。你娘你舅舅十多岁时候,有一回夜里我中了魔,总觉得有人在我耳朵边说‘去吧,去吧,拿着绳子去吧’”我问她:“后来呢?”外婆悠悠地说:“俺迷迷糊糊拿了条绳子去往河西的牲口棚,路过桥头小庙时候祷告了祷告,叫老神显显灵,保佑俺家孩儿以后不受穷。”我又问她“再后来呢?”外婆简单地说了仨字儿:“没死成。”
我本以为外婆说的是个笑话,后来把它讲给我母亲,她竟然告诉我“你姥姥说的可能是真的,上吊的事儿看牲口棚的人见了,悄悄说给了我和你大舅,吓得我和你大舅哭了半天,后来我问你姥姥她不承认,叫我别和旁人说也别问。”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父母调回了家乡农村的一所学校,我上了高中,弟弟上了初中,我们都回到了父母身边,全家挤住在农村学校的一间房子里。待业在家的我哥被企业招收成了工人,搬进了工厂的宿舍,下班后回家转转也不在家住,城里的家平时只有外婆一个人住,我们每次从学校回来,她都要在我母亲跟前念叨几遍“俺要回俺村里的家。”母亲说她:“你原来的房子塌了,常和征(我两个舅舅的小名)媳妇和你说不来,住到一块儿就吵吵,你就在这儿住着吧,回去干啥?”外婆铁了心要走,她跟我母亲吵:“她再不原意,俺回去了谁家也得给俺留个窝!恁家好,恁家是金银窝?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那年寒假母亲从学校回来,外婆天天因为去留问题和她发生争持,然后就是半夜不睡,一个人坐在暗影里叹气。母亲看实在拗不过外婆,只好答应她先回家过个年并把她送到了大舅家。过完年之后母亲去接她,她说“俺宁愿搬着铺盖卷儿,俩儿子家里一替一个月轮着住!也不跟你去城里。”母亲接过外婆多次,我父亲和哥哥也都去叫过她,可说啥她也不听,还说:“存管恁都说啥,俺哪儿也不去,人老了就该守着自己的窝,万一哪天老了也能老在自己家。”
也许,外婆的话是个可怕的预言吧,第二年夏天她就走了,事先没打任何招呼偷偷地走了。
外婆是在二舅家老房子里自杀的。她去世时正逢中考,母亲从考场上被叫了出来。等我们跌跌撞撞地赶到外婆家,她已经穿上了寿衣被放进了棺材里,有人说上吊的人死后会很难看,可躺在那里的外婆却像睡着了一般,眼唇都闭合着,表情十分安详。
十几岁的我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清楚地记得,外婆去世的消息没人通知我哥,他竟在那天中午带了外婆喜欢吃的桃子到了外婆家,清楚地记得,二妗子在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中絮絮叨叨地解释外婆的死因,清楚地记得,村民在母亲悲切的哭声里指指点点议论外婆家的是是非非。
从外婆去世到她下葬的七天时间里,母亲除了哭就只有不停地责怪自己粗心,她说“我和你姥姥说过,等中考完了就去接她到城里住,她答应等我的,没想到竟然连两天时间都等不及。”外婆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一直精神恍惚,她常常问父亲:“你说她为什么就想不开?为什么不恳再多等我两天?”
外婆自杀了,离开我们之前她内心有过怎样的纠结与挣扎我无从得知,但我记得当年已经入殓的外婆,脸色苍白但嘴角上扬,神态比我以前见过的那个睡梦中的她还要安祥平和。也许从她决定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离开时,她的灵魂已经得到了彻底的解放,从此她不用再为任何人着想,不用再顾忌任何人的想法、口舌,对思想守旧,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做事的外婆来说,这是一种多么勇敢的抉择?!
外婆离去后这些年里,我曾多次在梦看到她住过的低矮、阴暗的小土屋,见到她在黑暗里合衣而坐沉默而孤单的侧影。甚至,我跌入人生最底谷失去自由的那个夜晚,在唯一的梦里我也曾看见,她穿着深灰色的偏襟大褂,黑色的裤子打着黑色的绑腿,裹过的小脚穿着黑色三角状的鞋子,从一条两侧满是树木的小路向我走来,站在我面前看着我说“孩子,你跟着我来吧。”然后不等我答话她就转身走在我前面,留给我一个不紧不慢走着的背影。
梦境终究是虚幻的,外婆走后,我在梦里始终不曾清晰地看到过她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