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笔记(306)
杨绛在《如何倾听别人说话》中说,听人说话,最好效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若要细加注释,未免琐细。不过,不求甚解,总该懂得大意。如果自己未得真谛,反一笔抹煞,认为一切说话都是吹牛拍马撒谎造谣,那就忘却了说话根本是艺术,并非柴米油盐类的日用必需品。责怪人家说话不真实,等于责怪一篇小说不是构自事实,一幅图画不如照相准确。
说话之用譬如衣服,一方面遮掩身体,一方面衬托显露身上某几个部分。我们绝不谴责衣服掩饰真情,歪曲事实。假如赤条条一丝不挂,反惹人骇怪了。假如一个人过火的大吹大擂,他必定是对自己有所不足,很可能他把自己也哄骗在内,自己说过几遍的话,便信以为真。
假如一个人当面称谀,那更需违反心愿,宁可不信。他当然在尽交际的责任,说对方期待的话。很可能他看透了你意中的自己。假如一个人背后太热心的称赞一个无足称赞的人,可能是最精巧的馅媚,准备拐几个弯再送达那位被赞的人,比面谀更入耳洽心;也可能是过火的称赞,能激起人家反感;也可能是借吹捧这人,来贬低那人。
听话而如此逐句细解,真要做到“水至清则无鱼”了。我们很不必过分精明;虽然人人说话,能说话的人和其他艺术家一般罕有。辞令巧妙,只使我们钦慕“作者”的艺术,而拙劣的言词,却使我们喜爱了“作者”自己。说话的艺术愈高,愈增强我们的“宁可不信”,使我们怀疑,甚至恐惧。
笨拙的话,像亚当夏娃遮掩下身的几片树叶,只表示他们的自惭形秽,愿在天使面前掩饰丑陋。譬如小孩子的虚伪,哄大人给东西吃,假意问一声“这是什么?可以吃么?”使人失笑,却也得人爱怜。一个人行为高尚,品性伟大,能使人敬慕,而他的弱点偏得人爱。乖巧的人曾说:“你若要得人爱,少显露你的美德,多显露你的过失。”又说:“人情从不原谅一个无需原谅的人。”凭这点人情来体会听说话时的心理,尤为合适。
我们钦佩羡慕巧妙的言辞,而言词笨拙的人,却获得我们的同情和喜爱。大概说话究竟是凡人的艺术,而说话的人是上帝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