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无喜
第一章
我五岁那年被人用一座金屋子换作了媳妇,而且那个人还是我亲娘的亲弟弟的亲儿子。
后世无数自认为才高八斗的历史学家费劲心思来猜测身为一国皇后的我为什么始终都生不出孩子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一点都不难猜,于生物遗传学上来讲,我亲娘的亲弟弟的亲儿子和我是三代以内的表姐弟关系,我们俩的孩子要么多一条染色体,要么少一条染色体,不管基因顺序怎么排列组合都注定了我和我表弟的孩子会是个智障,而身为大汉天子的孩子可以有心脏病,可以有白血病,甚至可以有小儿麻痹症,单单不能是智障。
为了避免这个举国哀伤的难题,刘彻果断把生儿子的重任从我肩上卸下来挪到卫子夫肩上。
刘彻封卫子夫为夫人的那天晚上,整个未央宫都想张灯结彩,唯独椒房殿里一片缟素,内务府的小太监们哆哆嗦嗦地捧着红绸子跪在地上硬着头皮求我把白布换成红布,被我操着刘彻的宝剑威风凛凛地扫了出去!
隔天,宫里满是我心胸狭窄,嫉妒成性的流言。
楚服生气地要替我教训他们,被我十分大度地拦下了,“圣人有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还不犯人,人再犯我我就是不犯人!”
楚服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眨巴着眼睛问:“哪个圣人啊?”
我说:“那个叫啥来着?丘啥的还是孔啥的来着!”
楚服无奈地说:“您说的是孔丘吧?”
我激动地点点头,“对!对对!就是他!就是他!”
楚服好言劝我:“娘娘,要不您去学学《论语》吧!陛下正好在推崇这个,您学了也好有个由头去和陛下讨教讨教啊!”
我翻了个白眼,“凭什么呀!他喜欢啥我就得学啥啊?我又不是卫子夫!整天把自己搞得跟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儿似的!”
其实这话我说的一点都不真心,我瞧不起卫子夫柔弱地一点小事就哭得跟什么似的,却不得不承认我很羡慕她能是那朵刘彻喜爱的白莲花。
说过金屋藏娇的刘彻,是他食言,又藏了一个卫子夫。
皇后无喜第二章
中秋夜里我又把刘彻气走了,这个在别人眼里大不敬的事在我这里却是家常便饭,刘彻气得脸色发青,摔门而去,直奔卫子夫的兰林殿。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话在皇宫里头尤其地受用。
刘彻在中秋夜里去了兰林殿,不过一夜,消息就跟长了腿似的传遍了整个未央宫。
陈皇后不受宠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可是连中秋佳节陛下也不曾去看皇后娘娘一眼,有宫人嚼舌头,说皇后不受宠又无子,卫夫人早晚会取而代之。
我听了之后气得牙根痒痒,“你才无子呢!你们全家都无子!”
楚服在一边小声嘀咕道:“娘娘,太监本来就无子啊!”
本是不足挂齿的小插曲,不知怎么地就传到了外祖母那里。她雷霆发怒,连累卫子夫被无辜禁足,还特意下令不许刘彻去看她。
刘彻闻此消息气得砸遍了他的宣室殿。
晨起,我正在椒房殿里和一众小宫娥玩得正起劲,刘彻怒气冲冲,一脚差点拆了我的殿门。
没给我什么说话解释的机会,揪着我的领子怒号。
“陈娇!”他俊朗的脸上乌云密布:“你太过分了!”
我垂着眼帘盯着他青筋暴起的手,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向来注重体统的他在此时像个地痞流氓。
我挥手屏退了宫人,腾出一只手揉揉被他震疼的耳朵,簇着眉头喊道:“你进椒房殿能别跟进阎王殿似的吗?”
刘彻冷笑了几声,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咬牙切齿道:“朕是皇帝!朕想怎样进就怎样进,还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哦?”我目光流转,嘴角含着笑故意激他:“既然你这么厉害那怎么连卫子夫的一根头发丝儿都见不着呢?”
“你!”他放开了我的领子,继而狠狠扼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冷汗直流。
我狼狈挣扎,拼命想去甩开他的禁锢,“你放开我!你自己没本事却来怪罪到我身上!这也太没道理了吧!”
他墨点的眸子越加幽深:“你最好祈求皇祖母不对子夫做些什么!否则,”他眯起眸子:“朕不会放过你!”
然后拂袖而去,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在椒房殿,腕上火辣辣地疼,看着刘彻恼羞成怒的身影哈哈笑着,眼泪猝不及防地滑下来。
刘彻走后我开始生病,高烧几天几夜不退,把楚服吓得半死。差点把整座太医院拆了!
睡梦里,我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的阳春三月,我从堂邑候府里偷偷溜出来,在街上碰到了同样偷偷跑出来的刘彻。我怕被他认出来向外祖母告状,所以还特意蒙了面纱。
那时候刘彻还是个好看的少年,没有现在的戾气和冷酷,对我也还不错,总是爱唤我阿娇姐姐。
我一路跟着他偷溜到雅丹楼,长安最负盛名的歌舞坊,我也会跳舞,至少在认识卫子夫以前,我觉得自己的舞姿还不错。
后来卫子夫凭跳舞获得了刘彻的青睐,我就再也没跳过!
那日,雅丹楼外有一株木兰,绵绵抽了几个雪色花苞,琴声悠悠,我抬眼望去,暮色里浸得发亮的花瓣透明如水,刘彻朗星般的眸子和剑锋般的眉衬得远处天边浮动的斜阳很是暖软。
我跳了那支《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再看刘彻时,他神色惊喜,而我的心跳得异常快!
多年后再忆起,我爱上他,怕是从那一刻就开始了。
皇后无喜第三章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殿里灯火朦胧,朱砂色的帷幔在夜色里悠悠荡荡,显得整个椒房殿格外寂寞。我已经习惯了夜里醒来一个人。
睡了这么久,我渴得厉害,唤了几声楚服,没有人应我,只得自己支着身子下床喝水。
“皇后睡得可还好?”
我蓦地回头,刘彻正支着手臂躺在床榻上,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深夜里的躯体打了个寒战。没有往日的玄色龙袍,只一身素白的亵衣显得平日里冷淡自傲惯了的人竟有了一丝慵懒。
我尽量使自己冷静下来,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挺好的,尤其是你不在的时候!”
他眼角含着冷意,偏偏又在唇际漾出一抹笑意,冷意笑意里修长的指尖扣在明黄色的床单上,“朕睡在自己皇后寝宫里有什么不对吗?”他向来自负,每次开口都会把我原本的好心情消磨殆尽。
我放下杯子,很不情愿地挪过去,像条鱼一样钻进被窝,只肯露出个脑袋。
其实那个时候我在想:阿彻,你是不是真的忘了?忘了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们也是相濡以沫,剪烛西窗的恩爱夫妻?可我还没忘怎么办?阿娇还没忘.....
一腔的柔情却在瞥见他冷漠的眼神之际瞬间消失殆尽。
“陛下爱睡哪儿就睡哪儿,只是烦请陛下回去跟你的卫夫人说一声,本宫向来不屑与人争宠,请她以后别老是散播我的谣言!万一逼急了我,估计在这深宫里她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是吗?”他讽刺扬唇,下一刻,却翻身压上我,低头吻上我耳垂,炙热的气息一点点逼近我,令我猝不及防,我企图挣扎,他用力搂住我。
黑暗里他的声音如地狱里魔鬼一样响起,“你最好安安分分做你的皇后,否则朕有的是理由废了你!比如说,无子!”
我没有哭喊,只是拼命推搡着他沉重的身子,再亲密的事都发生过,我却在今夜感到无边无际的寒冷。
“刘彻.....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没有良心.....”
“良心?你把子夫关进浣衣坊时可曾跟朕讲过良心?”
红鸾帐暖,鸳鸯烛燃。
你的生命里会不会也有这么一个人,你和他亲近到会融入你的身体,共同感受一寸寸冷,一寸寸热,可是为什么曾经闭着眼睛都能感知出来的眉眼在这一刻无情地像是上辈子就结了世仇一样?
凉的月,静的夜,雪白的梨花,微微摇曳的烛火,我流尽最后一滴眼泪,伸手触碰到冰冷的床檐,眼前浮现我初初披上妃色嫁衣的那一晚。
那一晚我抚着近在眼前的容颜,小心翼翼吻上他极爽隽的眉峰,低声说:“刘彻,我陈娇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可以不计功名利禄不求百世流芳地为你生为你死的人,你可知这是为何?”
那时候他是什么反应呢?
那时候他笑了,于茫茫夜色和缱绻红妆里紧紧拥着我,好听的嗓子似初春最早的一阵风拂过我耳畔。
“因为阿娇爱我,爱我刘彻,不是爱这至尊的位子!”
我曾经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这个可以为大汉的万里江山娶自己不爱之人的英伟男子,我对他的眷恋和执念终止于最后的酸涩泪水中。
皇后无喜第四章
卫子夫的禁足不过几日便被解除了,听说是忽然晕倒在兰林殿,刘彻听闻脸色大变,不顾外祖母的旨令,扔下一众上朝的大臣匆匆赶过去。
是喜讯,已有三个多月。
消息传到椒房殿时,我正在殿前逗弄一只金丝雀,小太监来报时我拿着树枝的手微微滞了滞,尖利的枝角儿刮乱了鸟儿漂亮的羽翅,楚服担忧地唤我。
“娘娘,没事吧?”
我微笑摇头,颊边那对梨涡艳丽,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笼中之鸟啾啾叫个不停,吵得我心烦意乱,我拿树枝逗它,它叫得更欢,转而伸手开了笼门,雀儿欢呼而出,盘旋在笼顶上蹦跳了几下,便不再回头看我一眼,振翅飞走,很快消失在蓝天里。
或许,这座椒房金屋于我而言便是座华丽的笼子,没有人来给我开门,我注定老死在这里。
卫子夫有孕,身为皇后,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看,可能是怕我受什么委屈,外祖母还特意派了她身边的芳宜姑姑陪我同去,连带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奇珍玩物。
我虽然满心的不情愿,却又怕惹外祖母不高兴,在这个冷冰冰的皇宫里我只有她一个亲人,我不能让她伤心。
还未踏足兰林殿,里面就传来热闹的嬉戏声,我没想到刘彻也在,今日好运道,难得见他有个好脸色,虽是因为卫子夫和他们的孩子。
芳宜姑姑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怏怏不乐地一个字一个字去背她教给我的那些话。
“本宫听闻妹妹有喜,特来问候,妹妹为我大汉皇室开枝散叶着实辛苦。这些东西就当是本宫一点小小心意,还请妹妹笑纳!”
我清楚地瞄到我说这话时刘彻嘴角挂着不屑一顾的笑。
卫子夫含情脉脉地望了一眼刘彻,见他不着痕迹地点点头,才乐意收下。
弯腰行礼时被刘彻很合时宜地搀了一把,他拂着卫子夫那头灿若朝霞的长发,像是故意气我。
“皇后没有怀过孩子,不知道这有了身子的人的不宜行礼吧?朕替她像皇后讨个请求,以后免了子夫的礼如何?”语气不是在商量,而是直接下命令通知我,卫子夫以后不用向皇后行礼。
殿外锦屏春暖,殿内画栋雕梁。一双璧人显得格外好看。
我含笑点头,很出奇地没有找话堵他。
倒是芳宜姑姑心疼我,一字不差地回禀给了外祖母。
隔天,我去长乐宫陪她,苍老如松树枝似的手拂上我脸颊,一双枯井般的眼依旧充满怜惜。
“丫头,你何苦呢!”
十七岁那年,刘彻爱上了皇姐平阳公主家的歌女,卫子夫
我想起自己年少时顽劣贪玩,也曾误入雅丹楼撞上舞女受惩,纤细柔弱的身子被鞭子打出道道恐怖的血痕。
在雅丹楼的木兰树下,我救下瑟瑟发抖的少女,一遍一遍地教她跳舞。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她秋水般的眸子里映出我绝妙的舞姿。
我折腰,甩袖,收起最后一个舞步,等风渐轻,云渐淡。巧笑倩兮地问道
“你会了吗?”
这些舞步,她记得倒是熟稔,到底是要记一辈子的,如今看来当时我的问题倒也多余!
皇后无喜第六章
是夜,天色如水。
卫子夫意外小产,宫里谣传说是巫蛊之祸。
刘彻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整个未央宫。
一众宫人鱼贯而入。
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宫人们在椒房殿里搜出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闪着险恶光泽的桐木偶人时,刘彻将它狠狠地扔在我脚下,那阴毒的眼神恨不得立马杀了我。
到底是怎么样的厌恶,竟然这样的刻骨,深到骨髓里,让我措手不及地跌进深渊。
我被侍卫押跪在椒房大殿里,挺直了单薄的身子,冷笑不已。
“臣妾愚笨,可否劳烦陛下找个明白人给臣妾解释解释这个丑得跟鬼似的娃娃究竟是做什么的?”
“你装傻的本事可是又高了不止一成啊!”他嘴角微勾,扬声呵道:“把楚服带进来!”神情一派正义凛然,如同刽子手一般亲手处决自己的妻子。
楚服厌恶卫子夫,又出身于祭星台,大汉最忌巫蛊,于我只怕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洒脱,皓齿紧咬着朱唇,苍白的脸不见一丝血色。
刘彻盯着我这般狼狈的模样,冷哼道:“怎么?听到楚服就吓成这个样子?”他蹲下来,黝黑的深眸撞上我慌乱的目光,我扭头躲开,他唇角含笑,手掌托起我的下巴,逼迫我直视他深邃的眼睛,“原来你也会怕?以前是朕小瞧了你!”
我目光灼灼,莺莺婉转,“那臣妾是不是该谢谢陛下如此看得起啊?”茶色的罗裙衬得一张脸白了又白,世上恐怖之事莫过于牛鬼蛇神,可在我这里却抵不过你的弃如蔽履。
楚服伏在地上,面上一派难得的冷静反常,“陛下,巫蛊一事确乃奴婢所为!”她抬头,往日里干净的眼里溢满狠毒,“奴婢就是恨不得卫子夫去死,奴婢诅咒她不得好死!”
“楚服,闭嘴!”我低低呵斥,依然跪在地上,挣扎着匍匐着去拉刘彻的玄袍,楚服从小伴我长大,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送死。
我跪在刘彻的身旁,理了理被扯皱的衣襟,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陛下,臣妾忽然想起来了,这娃娃是前日里臣妾做着自己玩的!不过是嫌它丑了点而已就顺手扔到了床底下,不过既然您说它是什么巫蛊那它便是巫蛊吧!能派上个咒死卫子夫的用场也算是物尽其用吧!”
“陈娇!”他怒吼,转手拔出随身佩戴的宝剑,在剑锋逼近我颈子时,我很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个皇后我做得不开心,既然一切都已发生,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爱也好,恨也罢,谁的错不是错呢!
“不,不是娘娘,是奴婢,是奴婢啊!”楚服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去护我,被刘彻一脚踹开。
他的剑抵住我喉咙,却迟迟没有下手,我昂起头,这个高度刚好够我看清他所有的表情,有愤怒,有心狠,有不顾后果,单单没有怜悯。
我抬手握住剑刃,剑势一缓,擦过右手五指,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顺着剑身一路滑下,青色的地面瞬间被染成妖娆的红色,真的很疼,我望着他。
“你真的想杀了我?”
我定定地望着他,仿佛要将这个我爱了一辈子的人生生看穿,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轻得我自己都几乎听不到。
良久,他放下剑,漠然转身,不肯再看我一眼,拂袖而去之际,吐出一句:“将楚服拖下去,杖毙!”
皇后无喜第七章
日头挣脱长安最远处的那座荒山,残阳如血,迤迤逦逦地铺满了整座未央。
我跪在兰林殿前冰凉刺骨的青石板上。
他走的时候厌恶地拽下了我紧握着他衣角的手,毫无留恋,毫无温情,像秋日里的枫树无情地丢掉身上最后的一片叶子。
卫子夫失去孩子刘彻一直在兰林殿陪着她,他陪了一天一夜,我跪了一天一夜。
膝盖跪得麻木倒也不觉得疼,小腹却开始一阵阵地疼起来。
疼痛剧烈地侵袭而来,我紧蹙眉心,捂上小腹,下意识的嘤咛。
身下流出的血与满院的余晖混在一起,美丽夺目,血流得匆匆,好似要带走年少的最后一点记忆。
昏厥的前一刻,我努力睁着眼,兰金殿的雕花大门紧闭着,终于还是没能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影子。
刘彻,我用我孩子的命,抵卫子夫孩子的命,我们扯平了,终于互不相欠了。
我醒来时已在椒房殿熟悉温暖的床榻上,刘彻负手立于床前,阳光打在他身上在地下投成一块斑驳陆离的影子,我拖起疼痛的身子,虚弱地伸手去拉他衣角,声音喑哑:“楚服呢?楚服呢?”
刘彻愣怔片刻,顺势扼住我手腕,眼里的疼惜闪瞬一逝。
“楚服?”他的眉头拧在一起:“朕还以为你会先关心一下朕的孩儿!”
我无力地靠在床榻上,容色安详,“陛下不是一直恨我杀了卫子夫的孩子吗?那现在呢?我用我孩子的命来抵如何?”
他扣在我腕上的手狠了又狠,用力将我破碎的残躯拽到他怀里:“陈娇,你别忘了,那也是朕的孩子!”
我靠在他心口处笑了,笑得眼泪打湿了他尊贵的锦袍,有的凝成珠子哒哒地打在芙蓉锦被上,打湿了芙蓉锦被,洇染出的一圈圈象征宿命的痕迹。
“可是现在你的孩子没了,”我把脸埋进他怀里,“是不是该去和你的卫夫人庆祝一下?”
刘彻没有说话,搂着我的手微微松了松,继而又扣紧,沉默了片刻,沙哑着嗓子问:“为什么不告诉朕你有了孩子?”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里的丝丝红意,沉沉反问道:“告诉你这个孩子的存在你会让他活下来吗?自我嫁给你,日日一碗安神茶里都掺着避子汤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神色如常,声音却颤抖地厉害,“那么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喝下去?”
我垂首,“因为我想你一世长安!!”
“阿娇,”他低头吻住我的发,用许久没有用过的温柔低声唤我,“你可知,朕永远无法一世长安。”
因为陪我一世的人注定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人。
第八章
皇后失序,惑于巫蛊,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綬,罢,退居长门宫。
我依稀记得,他将我废黜的那一日,我踏出椒房殿的那一日,卫子夫来送我的那一日!阳光明媚得刺眼!
卫子夫,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改成的这个名字?是为子为夫吗?
是我教会她跳桃夭的,是我让平阳姐姐收留她的,娘亲不准我跳舞,她说只有低贱的奴婢才会跳那种魅惑人主的东西,而我,堂邑翁主陈娇,她馆陶大长公主的女儿,生来就是大汉最尊贵的女子。
可娘亲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样一个卑微的舞姬在大汉天子的心里比她高贵的女儿好太多!
椒房殿前有一株梨花,我很怀念初为人妇的那个春天,凉风夹着雪白的梨花漫天飞舞,我总会在一旁边荡秋千,边看刘彻分花拂柳地过来我身后,孩子似的蒙上我的眼睛!我装作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笑着躲进他怀里。
你看,彻儿其实也是喜欢过我的,他也会对我很好的,会陪我荡秋千,会看我扑蝴蝶,会缠着我给他绣香囊,然后一本正经嘲笑它是全天下最丑的香囊。
我的女红从来是上不了台面的,那个皱巴巴,绣着几朵梨花的香囊在他腰间挂了不足两个月就消失了,不为别的,只为两个月后他身旁多的一个卫子夫!
深秋的梨花早就化成了土,我在树下站了很久很久,刘彻身边的宦官不耐烦地催我。
梨花谢,鸳鸯散,风吹走了谁对谁的眷恋,刘彻,我们就这样吧!
卫子夫封后的那个夜晚,未央宫里歌舞升平,我独自坐在长门宫前听着那份刺耳的热闹喧嚣,我以为刘彻会来看我一眼,就算他不来,随便派个小太监来看看也是好的。
可他终究还是没来。
镂花的窗棂吹入一阵冷风,掀起桌案上的一卷丝绢。寒意漫过重重纱衣,脸上冰冰凉,才明白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有月光从檐角倾斜流出,被风吹得破碎。我听见有宫娥在悲戚戚地唱那首《长门赋》!
“夜漫漫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司马相如一文千金,写得倒真有几分冷宫的滋味,我见过那个传言里文采斐然的男子,一袭白衫,相貌也没什么出奇,可偏偏文君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她曾对我说,阿娇,人人皆道“金屋藏娇”和“凤求凰”是世上最美的承诺,到头来却是我们两个可悲了!
我还能清楚得记得她说这话时婉转浓丽的眉眼里满是愁思。
我给文君递了封信,信里托她帮我照顾好我去年春天在上林苑种的那棵桃树,还有一封信我托她帮我交给刘彻。
第九章
次日一大早,朝阳染红我衣裳的那一刻,我推到了长门宫的烛台,烛火舔舐了殿内飘摇的朱纱,火势越烧越旺,映出半天的红光,房梁从高处狠狠跌倒,浓烟滚滚,撑起大殿的四根柱子轰然倒塌。
我站在火里一遍一遍地跳着《桃夭》。
卓文君跪在地上抱着个檀木盒子,眼睛红肿着却依然没有掉一滴眼泪。
刘彻匆匆赶来时长门宫已是一片萧然狼藉,他穿一身不常穿的月白袍子,下摆有繁复的花纹,墨发用玉冠束起,仍是冷静理智的无情帝王模样。
无情的帝王绷着嗓子,极力克制情绪,“阿娇呢?阿娇救出来了吗?”
卓文君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那片废墟,讽刺道“她在那里呢!不是陛下你把她关在那里的吗?”
他扬了扬唇,没有说话,步履蹒跚地走向废墟,刚刚燃烧过的大地蒸腾着,冒着缕缕热气,偶尔有木材被烧裂的啪啪声。
于灰烬深处抱起他的死去妻子,已是红颜枯骨的森然模样,他跪在灰烬里,身子微微晃动,唇紧贴在怀里人的额头上,声音颤抖着,“你怎么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跟自己说,我们之间什么结局都可以有,和离,陌路,相守,相负,我什么结局都能接受,唯独接受不了你给的这个结局。阿娇,你不能这样对我!”
于世人最痛苦的事是“生离死别”,生离是你,死别是我。
卓文君跪在刘彻身旁,将手里的檀木盒子放在地上,望着他怀里死去的女子,“她不能这样对你?你又何尝能够这样对她!陛下,你有没有想过你娶卫子夫时她会很伤心?你有没有想过你允许别的女子为你生儿育女时她会很伤心?你有没有想过你将巫蛊之罪强加在她身上时她会很伤心?你有没有想过.....”
“够了!别再说了!”刘彻怒吼地打断她,他闭着眼睛,眼泪顺着俊朗的面容上划过,“她有没有话留下?”
“给朕!”
信是写在素色的丝绢上的,只有寥寥几字: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诀。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诀!与君诀!与君诀!”刘彻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忽然大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卓文君正欲安抚,就见他雷霆大怒,“滚.....谁也不许碰她,都给朕滚……滚…….滚……”说完,抱起怀里的人儿,欲站起来。却一个失重几乎要跌倒,卓文君急急伸出双臂想要接住他,却只接到了他滴淌下来的一颗热泪。
皇后无喜第十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很多年后的花朝圣节,大汉依然是山清水秀的好繁华,霸陵的桃花初开十里,漫山遍野皆是妩媚芳华。
玄衣俊秀的帝王早已不在年少,神色阴郁,安静地立于一座陵墓前,修长的手指温柔抚摸着石碑上的红字。
“爱妻陈氏阿娇之墓”
据守陵的小太监说,陛下每逢花朝节都会一个人在这里待上好大一会儿,不许任何人靠近。
也有小太监说,陛下每次都会很温柔很温柔地对着石碑说话,那神情语气好像对着稀世之宝一样。
陵园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那座隐于妍妍桃花色里的陵里究竟葬着谁。
有胆子大的小太监偷偷跑去问老姑姑。
老姑姑沧桑的眼眸望向天的最远方,声音悠远,却格外地悲凉。
“寻常故人罢了!”
小太监吐吐舌头,知趣走开,不远处的风里传来老姑姑怅然的叹息声。
“楚服,你说她还恨我吗?”武帝站在陵前似在问老姑姑,也似在问某个早已离去的故人。
“恨,怎么能不恨!”她微微抬起满是风霜的脸:“只是她爱陛下爱得这样深,怕是连恨都没力气恨了!”
“楚服,你还在怨朕吗?”刘彻默然,恍惚间不知所措,阿娇的笑无由来的袭上心头,仿佛无形的枷锁紧锢着他的心扉,痛得不能再痛,“朕当日犯的最大的错,不是为了皇位许下金屋之盟,不是误把子夫认作了她,也不是费劲心机不让她有孕,朕最大的错是爱上她!倘若朕没有爱上她,或许她会做一辈子刁蛮翁主,有个知她爱她的夫君,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儿!朕爱上她便毁了她。”
风渐起,桃花的香味渐渐染尽了整个山峦。
老姑姑跪在墓前,一贯看淡人世悲欢离合的脸上掀不起一丝波澜,目送着陌上君王打马而去,衣角上犹带着一袭淡淡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