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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归处

2024-09-19  本文已影响0人  仙灵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归来】&不一样之【歌曲:故乡的云】

白公馆里的五星红旗

01

今年歌乐山的梅花开得特别早。刚进入12月,从烈士墓到白公馆,经松林坡到渣滓洞,沿途便开满了红色的梅花,远远望去,漫山遍野尽被染红。

这天是重庆难得的冬日暖阳,大朵大朵的白云飘荡在空中,赏梅的人群来来往往。梅林里传出悠扬的歌声,一群拿着红色纱巾的老人在梅树下跟随着音乐舞蹈,不时有孩童嬉笑着折下一枝红梅,摇落满地花瓣,惊叹声此起彼落。红梅默然无语,静静地承受着喧嚣以及喧嚣之后的沉寂。

和梅林只隔着一条公路的白公馆,人迹寥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孤独地站立在入口处,混浊的双眼透过安检口望向山林间掩映着的绿瓦白墙,久久地,静静地,凝望着。

“俞老,我们可以进去了。”

夏琳办好进馆手续,在老人身旁站立了许久,见她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忍不住出了声。老人闻声转过头,失焦的眼神恢复光彩,扶了扶老花眼镜的镜框,紧了紧手上拎着的黑色皮包,点点头,说:“走吧。”

走过安检口,登上台阶,入眼是一片布置精美、绿树成荫的花园。花园基本保持原貌,只把小径翻修以适合游客通行,补种了一些更具观赏性的花卉。有好几棵高大的松树和香樟树,树龄超过了百年,应该都是原始保留下来的。

老人走得很慢。她今年75岁了,看着很精神,其实身体状况不太好,又固执地不愿被搀扶,也不愿把包给其他人拿,而且常常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望着一棵树,一条路,一块石头,陷入沉思。夏琳知道,老人需要去慢慢找寻记忆,这是她们此行的目的,于是没有催促,就这样陪着老人慢慢地走着,走过斑驳的石子路,一点点拼凑老人模糊的记忆。

突然,老人加快步伐,颤颤巍巍朝远处的长椅走去。夏琳以为老人走累了,想休息一下,正想出声,却见老人站立在长椅边,抬头望着两旁高大的松树,身体一起一伏不断喘着粗气。夏琳顺着老人的视线望去,只见松树翠绿的树冠如利剑般直插入天空,和蓝天白云融为了一体。老人喃喃道:“竟长得这么高大了。”说着,伸出手,去触摸松树粗粝的树干。起风了。风吹散了老人的短发,显露出右边脸上的疤痕。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浅褐色疤痕,顺着老人脸上皱纹的沟壑向四周延伸,如同一个长着无数长短不一触角的外星生物,牢牢粘在老人右脸上,覆盖了大半边脸。老人毫无察觉,如一棵饱经风霜仍然挺拔的树,与这两棵百年常青的松树一起伫立在花园里。松树随风摆动着身姿,松针碰撞发出簌簌声,似在与老人对话。

良久,风停了,老人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在长椅上坐下,从皮包里拿出一本画册,颤抖着手一页页翻起来。画册的封面用牛皮纸精心包住,内页已经泛黄,页角微微卷曲,大多数画是小孩子的涂鸦,有些用的铅笔,有些用的水彩笔,有几幅画被反复涂抹过,能勉强辨认出一些可以理解的细节。老人停止翻阅,把画册面向松树高高举起来,眼眶渐渐红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溢出来。夏琳凑过去看向那幅画,画上是三个差不多高的小孩——一个头大身子小的男孩,一个梳着小辫的女孩,一个头小身子也小的男孩——在围着两棵树玩耍,那两棵树与眼前的两棵松树,历经岁月的沧桑,终于重合在了一起。

夏琳激动地指着画说:“俞老,这两棵树就是面前的松树吧?这个小女孩是不是就是您?看来我想得不错,您跟这白公馆有渊源呐!”

老人没说话,阖上画册放进皮包里,正准备起身,不知从哪棵树上吹落了一片枯叶,飘飘荡荡地从老人面前飞过落在地上,老人弯腰捡起来。落叶归根,她这行将就木的游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根,可以安心归去了。老人把落叶郑重地放进皮包里,站起身,朝前走去。

02

花园与白公馆主建筑群隔着一条人工挖掘的小溪。溪流是从山上引出的山泉水,以前的潺潺流水化作了涓涓细流,底部漆黑的石块裸露出来,杂乱堆叠着。这些沉默不语的石头,见证着历史,见证着沧海桑田的变化,见证着世间的美好与残忍,也只有这无情的石头,能够长久地存在于天地之间。

小溪上架着一座石拱桥,翻修加固过,大体保留了原样。老人扶着桥栏杆走着,粗糙的手抚过每一个桥柱,她记不清石拱桥本来是什么样,她只记得,那时的她踮起脚才刚摸到桥柱的顶,每次走过这座石拱桥时,总喜欢透过桥洞子看奔腾的溪流泛起白色的水花,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跨过石拱桥,“香山别墅”四个大字映入眼帘。老人抬起头,望着门匾,看的时间有些久,两眼发昏,身子摇摇晃晃就要倒下,夏琳赶紧搀住,扶着老人到一旁的长椅上休息。老人休息了一会,执意要继续参观,只不过没再拒绝夏琳的搀扶。

夏琳搀着老人走上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被白色高墙包围起来的院落。正面是一座灰白色小楼,上下共两层。院子左手边有一棵石榴树,虽然掉光了叶子,从向四面八方长长伸展着的枝干中,可以想象到春夏时节枝繁叶茂的样子,必定开满了火红的石榴花。院子右手边是一个小孩的塑像,头大身子小,戴着红领巾。有讲解员模样的人带着三五个游客站在塑像前,正在介绍:“这就是在我们小学课本里出现过的小英雄小萝卜头,原名宋振中,这个塑像等比例还原了他的形象……”随后开始滔滔不绝讲解小萝卜头的生平和事迹。老人没有学过这篇课文,也没有在七十年的人生中接触过任何与“小萝卜头”有关的历史资料,她知道的历史都是被精心编排过的,但讲解员讲的这些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不是历史,而是她的亲身经历,也许没有解说词里描写的那么详细,却是真正存在过的事实。

老人对着眼前的塑像轻声唤道:“大头哥哥……”

随着这一声呼唤,老人仿佛变小了,变成了那个扎着小辫的小女孩,正在哭哭啼啼,大头哥哥变出一颗糖放在她手心,拉着她躲过看守,跨过大门,跑过石拱桥,躲进花丛里,带着她捉蝴蝶,捉蜻蜓,捉蛐蛐。大头哥哥还教她画画,用木棍在泥土上画山画树画云画太阳,还画了两个小人。可是突然有一天,大头哥哥不见了,她找遍了所有牢房,甚至去了让她噩梦连连的刑讯室,也没有找到他的踪影。没想到,再见面,她已白发苍苍,而他保持着当年的模样,永恒而不朽。

“唉……”老人叹息一声,转过身不再看那塑像,她怕再看一会,眼泪会控制不住地流。夏琳见状,引路朝院子角落的山洞走去。洞口用铁栅栏封住,上面挂着一个木制牌匾,用红色油漆写着“刑讯室”三个字。黑黝黝的洞子里,各种刑讯工具整齐地摆放着,泛着黑色的金属光泽,即使在漆黑的山洞里,仍然发着骇人的光芒。老人在靠近洞口时,浑身就颤抖个不停。她下意识摸了摸右边脸颊上的疤痕。在时间的侵蚀下,狰狞的疤痕已融进皮肤和血肉而永远存在着,与之伴随而生的噩梦也从不曾消失,不断叠加在老人的记忆里,哪怕老人遗忘了其他的细节,发生在这山洞里的一切从未忘却。

那是发生在春天的事情,老人记得她被拽进山洞前,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空气里有淡淡的花草的清香。山洞里很黑,很冷,咆哮声在山壁间回荡,她从中听出了母亲的无力的回应,她的身子本能地开始颤抖。昏暗的火光映照下,她看见母亲满脸血污绑在木架上,血迹沾满单薄的里衣。她喊着“娘”挣扎着朝母亲冲去,却被身旁的男人死死箍住双手。母亲抬眼望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发出声,怒睁的双眼涌出汩汩血水,顺着眼角向下流淌,流进了嘴里。一个高高的黑影挡在了她和母亲之间。她抬起头,看到一张可怖的脸——一只眼睛全是眼白,一只眼睛只有黑眼珠,鼻尖消失了露出两个黑乎乎的大大的鼻孔,嘴巴裂开到耳后,一口牙齿冒着森森白光——此后的无数个夜晚,她总是被这张脸吓醒,醒来后右脸的疤痕开始发痒发痛,如千万只有着尖刀脚的蚂蚁从脸上爬到头皮,爬向脊背,爬至四肢百骸。冷冷的声音从裂开的嘴里发出:“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你若再不说,我手上这根烧红的铁棍就落在你女儿的脸上了,才5岁的小女孩啊,想想都觉得残忍,啧啧啧。”黑影左手拿着烧红的铁棍在母亲眼前晃动,母亲咬紧了嘴唇,仍然睁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她,那眼神里的感情太过复杂,年幼的她尚不能解读,只是被恐惧驱使着徒劳地挣扎着、哭喊着……

七十年后,老人再一次站在了这个洞口。她望着曾经烧红过烫伤她脸颊铁棍的熔炉,望着绑缚过母亲的木架,母亲的眼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每一次被噩梦惊醒的黑暗中给她支撑的眼神,她已逐渐解读出了那眼神里的感情,有坚毅,有愧疚,有鼓励,还有希冀。她无数次对着母亲的眼神在心中问着:“如果当年你能放弃你的信仰,说出他们要的答案,我便不会毁容,哪怕漂泊他乡,也能获得些许关爱而不至于历经苦难仍孑然一人。后来的时光里,你有没有后悔过?如果时光倒流,你会改变你的选择吗?”这样的话,她始终藏在心底,知道可能再也问不出来,再也得不到答案。她设想过,如果她站在母亲的位置,她会否做出母亲一样的选择。她不知道母亲的信仰是怎样的,她也无一儿半女,所以这样的设想永远没有答案。

老人默然转身,由夏琳搀扶着走进布设在一楼的展厅。老人一眼就看到了展厅正中挂着的那面“五星”红旗。夏琳激动地指着红旗说:“俞老,您看,就是这面红旗。”她的声音因激动拔高了一点,在有些空荡的展厅里显得很突兀,其他游客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她们,夏琳只得解释着怎样在画展上发现所有的画在不起眼的地方都有一面红旗,而且和白公馆里的非常相似,又是怎样千方百计联系上画家了解作画背景,最后和画家一起踏上了寻亲之旅。“这位是享誉世界的知名画家俞淑桦。”夏琳用这样一句话做了结尾。游客带着探究的目光审视着老人以及老人脸上的疤痕。

老人估计没听到夏琳在说什么,也没注意到那些打量她的眼神,只是虔诚地注视着眼前的红旗。老人清楚地记得这面红旗的制作过程,记得所有人脸上洋溢的激动和喜悦的表情,记得他们眼睛里掩藏不住的光芒,在漆黑的夜里仍然熠熠生辉。那时刚入秋,院子里的石榴树在秋风中扑簌簌落着叶子,逐渐光秃的枝条像已干枯般毫无生气地插在树干上,让人担心是否能撑过严冬,待到春暖再开出火红的石榴花。有一个消息在牢房间悄悄传递着:“新中国成立了,首都在北京,国旗是五星红旗。”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所有的坚持和忍耐都有了意义,人人都在期待着重庆解放的那一天,他们可以冲出这座吃人的监狱,去迎接自由和光亮。不知谁提议制作一面五星红旗,到时举着它冲出去。年仅5岁的她在各个牢房间穿梭,来来回回好几次,把拆下来的红色被面和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黄色纸张聚合到二楼中间的牢房——这件事本该比她大几岁的大头哥哥做的,他在一个月前就不在了,这个任务便交给了她。制作红旗是在入夜后的黑暗中进行的,她没有参与,只是听到他们说要把最大的五角星放中间,四颗小五角星放四角。“五星”红旗做好后就藏在了地板下,她并没有见到实物,在她所有画中出现的“五星”红旗也只是她想象出来的样子,她把这面重要的“五星”红旗隐藏在自己的画中,也隐藏在自己心中,等待着重见光明的那一天。

她的沉思被一阵喧嚣声打破,有两个小孩在捉弄一个站在红旗旁的老人。老人拄着拐杖,一条裤腿空荡荡地飘着,花白的头发剪得短而利索,即使一条腿不方便,腰板也挺得笔直,背对着她专情地注视着红旗。小孩正拿着老人空荡荡的裤腿玩闹。解说员制止道:“你们不能捉弄他,他是真正的英雄。解放前他曾被关押在这里,大屠杀那天和妈妈一起逃脱,后来他参军入伍,在老山前线负伤退役。”

听到和妈妈一起逃脱,她的心颤抖了,盯着那个站得挺直的背影,伸出手想上前去看看他的面容。正在这时,那个身影颤抖着转过身来,混浊的眼睛满含热泪,望向她,轻声唤道:“姐。”

03

纪晓天第一次注意到老人是在花园里。这个季节,白公馆里没什么游客,正合他心意,他可以清静地不受打扰地四处走走。风吹起老人的头发,露出脸上的疤痕时,他正巧看见了,他不着痕迹地盯着看了一会,随即视线上移,看向老人的眼神。他的心随着松树一起颤动着。这么多年,纪晓天本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能找到姐姐,但在那一刻,他觉得眼前的老人就是他的姐姐,是他在七十年的每一天都未曾忘记过的姐姐。只不过老人脸上的疤痕和他记忆里的似乎不太一样,颜色淡了一些,显得更加狰狞,他有所迟疑,于是选择不远不近地观察,寻找更多线索。

纪晓天看着老人掏出画册,看见了画册上在他记忆里也反复出现的场景,他无比确定,她就是他的姐姐,是娘在天有灵,让姐姐回来了。他本想冲上前去马上和姐姐相认,提起拐杖又胆怯了。姐姐会记得他吗?姐姐会想要和他相认吗?姐姐会不会怪罪娘不去找她?纪晓天决定再等等,他按捺住心情,看着老人走过石拱桥,听着她对着“小萝卜头”的塑像喊“大头哥哥”,他也在心里跟着一起喊着“大头哥哥”,那时他们俩总是追在大头哥哥身后,是大头哥哥的陪伴,让他们度过了那段黑暗的时光。纪晓天看着老人在刑讯室前颤抖着触摸脸上的疤痕时,真想上前去抱住她,给她安慰,抚平她的伤痕,只是还不等他走近,她就转身离开了。直到在红旗前,纪晓天听到了夏琳的那一番话,他决定静静等着老人拼凑出她的记忆。

而纪晓天对于这个地方的记忆不需要拼凑,在过去的七十年的每一天,他都会把这些记忆翻出来,擦拭掉遗忘的灰尘,填充进更多的细节,直至确认那些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而准确。那些记忆里真正属于他的不多,是母亲一遍遍的讲诉,重构着他的记忆。

母亲说:“晓天,你一定要记得娘跟你说的每一件事,好凭着这些记忆和你姐相认。你要记得,你姐叫纪晓云,右脸上有一块被铁棍烫过的伤疤,她是在1949年11月27日走散的。那天早上,牢房里不断有人被提走再也没有回来,我绝望地想到我们等不到解放的那一天了,等不到重获自由的那一天了,于是我在你和你姐的衣角内侧绣上了你们的名字,我不希望你们做无名鬼。我们相互依偎,看着牢房里的人越来越少,安静地等着我们的名字被叫响的那一刻。傍晚,牢房再次被打开,是暗地里帮助我们的人,他说,看守都在准备跑路,这里不久要被烧毁,他趁乱来放我们出去。我们剩下的十几个人冲出牢房。外面下着大雨,我一手牵你一手牵你姐跑不快,你王叔,那个经常把饭拨给你的王叔,背起你姐在前面跑,我背起你跟在后面,我们才没有被落下。我们刚跑过石拱桥,就撞上了一队拿着枪的特务,他们朝人群胡乱射击,有几个人倒下了,其余人分散开逃进了树林里。我背着你朝歌乐山上跑,躲进半山腰一个树洞里,直到第二天天亮,发现没危险又继续爬到山顶,最后获救。获救后,我带着你在各个救助点寻找,没有找到你姐也没有找到你王叔,最后只在松林坡往渣滓洞的一个土坑里找到了你王叔的尸体。”

纪晓天清晰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情。母亲带着他,在松林坡那一堆烧焦的尸体里翻找。他懵懂无知,站在一个角落,脸冻得通红,脚冻得麻木,看着母亲眼含着泪水咬着嘴唇翻开每一具尸体,辨认着焦糊的面容,掀开衣角内侧寻找她绣上去的名字。什么都没有找到。母亲松了一口气,擦干泪,牵着他朝磁器口方向走去,一路上不停自言自语:“没有找到尸体,就说明还活着。这里只有一条通往磁器口的路,我们去那里找找。”

母亲拉着他询问每一个遇到的人,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一个右脸上有疤痕的小女孩,大概跟他一样高,穿着灰白色的衣服,梳着两个小辫。一直问到磁器口码头,终于有人说见过这样一个小女孩,跟着逃跑的人群上了轮船。母亲在码头守了很多天,再没有得到任何姐姐的消息,姐姐就像一片云,融进了天空中,飘走了。后来,母亲把他寄养在朋友家,她独自乘船去寻找姐姐,走过哪些地方母亲没有说过,几年后,母亲带着满头银丝满脸皱纹回来,在磁器口最靠近码头的地方开了一个面馆,叫“晓云面馆”。她每天都望着码头,望着嘉陵江水,等着姐姐某一天回家。母亲去世前,将纪晓天叫到床边,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姐姐,要他把面馆一直开下去,让他一定要等到姐姐回家。

他终于等到了姐姐回家的这一天。

04

纪晓云坐在“晓云面馆”靠窗的位置,望着滚滚流动着的嘉陵江,江水映照出天空中的朵朵白云,水波在阳光下熠熠闪烁。纪晓天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一碗清汤小面走过来,看到这一幕,眼眶湿润了,母亲以前就经常坐在那个位置上,像姐姐一样望着窗外,直到去世那天也一直在等着姐姐归来。纪晓天缓了缓,把面条放在纪晓云面前,说:“姐,你这个样子真像咱娘。快,趁热把面条吃了,这可是正宗的重庆小面,咱娘亲手教我做的,你快尝尝味道,看和小时候的一样不?”

纪晓云回过头,拿起筷子吃着面条。她吃得很慢,很努力去品尝,却没有任何记忆中的味道出现。她离开家太久了,久到已忘记了家的味道是怎样的,两颗热泪落入面汤中,纪晓天忙扯了一张纸递过去:“你别哭,你要想念这个味道,我以后天天给你做。”纪晓云含糊地回答了一声好,把面条连汤吃了个精光。

纪晓天收拾好碗筷,在纪晓云对面坐下。俩人四目相对,却都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沉默,像是隔开两岸的涛涛嘉陵江横亘在桌面,寂静让江水的奔腾声显得无比响亮,震耳欲聋。纪晓天想了想,说:“我看到你在白公馆花园里拿出一本画册来看,可以给我看看吗?”他想,那画册里会有他们小时候的共同记忆,一起翻看回想,也就会慢慢熟稔起来。

纪晓云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拿出画册放在桌子正中间,微微朝纪晓天的方位转了转,方便他看。纪晓天一页页翻看起来。那些画都充满了童真,纪晓天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蹲在地上看姐姐和大头哥哥在泥土上画画,教他认画里的内容。

“这画上是不是娘带着我和你?看起来我比你小好多。”

“是啊,在我记忆中,你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需要我护着,没想到你现在比我高出一个头了。”

“这是哪里?我认不出来。”

“我也说不上来,只有些碎片化的画面,像是在一个小巷子里,我坐在门口等着什么人。”

“你这样一说,我看着有点像我们家老房子那,不过那里早就被划为抗战遗址了,改天我带你去看看,到时你再加几笔,让这画更形象。”

“好。”

很快画册就翻到了最后一页,那里粘贴着一块灰白色的布片,上面是针线缝的三个字——“纪晓云”。纪晓天呼地站起来,一句话没说,拐杖也没拿,单脚跳着,扶着面馆里的桌子,奔进里屋,很快拿着一件蓝布衣服出来,翻出内侧衣角,上面同样用针线缝着三个字——“纪晓天”。两个布片,一蓝一灰,六个字并排着,历经七十年岁月,重又聚拢在一起。

俩人望着桌上的两个名字,都不再说话,半晌,纪晓天问出了那句一直放在心底的话:“姐,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纪晓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当年,她从王叔冰冷的尸体下爬出来,凭着本能往前走着,走到大路上,被一群穿着华丽的人胡乱拉扯着登上了船,她只能随波逐流,逢迎讨好,辗转多次,最终越过大海到达目的地。从此,她便只能和故土隔海相望。在那里,她不能泄露任何自己的身世背景,更不能让人知道她曾被关在白公馆里。因为脸上的疤痕,她不断被遗弃被唾骂,甚至有几次被扔在街头差点冻死。她是一朵无根无萍的云,任凭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停留。她在不同的家庭卑微地活着,她有过很多身份,也有过很多乱七八糟的名字。她不想忘记自己的真名,不想忘记自己的来路,于是把内侧衣角剪下来小心保存着,把记忆里的山林、江河、蓝天、白云还有那面红旗藏在自己的画里,那是她内心最深的坚守,她期待着某一天能够凭着这唯一的印记回家,即使身体回不去,死后的灵魂也能以“纪晓云”的身份回家,回到大海另一端的故乡。俞淑桦这个名字是她的老师取的,也是唯一一个被记录在身份证明上的名字。她的绘画天赋得到认可,她满心期待地等着老师救她出水火,却没想到是带她跳进另一个深渊。她以为她找到了归宿,她以为她这朵无依无靠的云终于找到了可以长久停留的港湾,她以为她获得了关怀和偏爱,于是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那个被她叫做老师的人,得到的却是欺骗和利用,她被囚禁,被虐待,被辱骂,直到那个人去世,她才终于自由,而她此生也已快要走到尽头。她唯有一个念头:回家。

纪晓云转头看向窗外,夕阳西下,码头上,游客仍然往来不绝,拿着手机不停拍照,小孩子在嬉笑打闹,吹着泡泡四处奔跑。纪晓云知道,母亲的坚持是对的,她摸了摸脸上的疤痕,她原谅了母亲,也原谅了这一生的苦难,她可以带着最纯真的心去和母亲相见了。

不远处,有人在直播唱歌,低沉的歌声在晚霞中飘荡:“……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我已厌倦飘泊。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痕……”

纪晓云微微一笑,说:“回来了,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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