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散文

庆长:人生悲苦,且早归去!

2019-01-21  本文已影响3393人  宋键

小学同学群里突然传来消息说,发小庆长死了。忽闻此讯,惊诧不已,细细思量,事又必然。铁铸的机器风销雨蚀尚会锈朽,何况庆长那羸弱的血肉之躯呢。

突发心梗,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操劳过度、压力过大造成的亚健康身体,亲友刚把他送到县医院大厅,不待医务人员下药施救就一命呜呼了。善良的他最终还是遂了心愿,没有因享受特困低保户医药费全免的待遇就随意浪费国家的医疗资源。

于庆长而言,四十四年的人生之旅委实是太过凄惨艰辛了。旁人的生活都有酸甜苦辣,唯庆长是长期浸泡在苦罐子中。众人皆叹惋,庆长是村里八字最苦的人,没有之一。

他这一死算是解脱了,再也不用操心他那将近九十的苍头老父亲和均为智障残疾人士的妻子和孩子将以何为生了,只是给社会留下了一个考验优抚救助制度承受能力的难题。我们迅速在同学群中发起爱心行动,发小们纷纷响应,尽管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区区数千元对庆长那样的家庭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

庆长的贫穷是代际传递的。解放前庆长爷爷就是个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的本分佃户,长期为本家财主干长工,栖息于东家牛栏旁的草棚之中。

庆长的父亲也生性老实,年轻时修水库不小心摔断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多年赤贫依旧,年过四十都无法娶妻成家。后经好心人撮合,方才与一家庭出身不好身体亦不太好的驼背姑娘结合,才有了后来的庆长。明显都已经过了最佳生育年龄的父母平安生下健康小庆长时,诚心叩谢皇天后土的佑护,专门抱着庆长去七里庙磕了头的。

自小的印象中,庆长生就一副阿弥陀佛的悲苦相。小小年纪就皱皮皱脑的,枯黑、干瘦、狭长的脸上沟壑纵横,深陷的眼睛总是带着凄楚、迷茫而游移的目光,颧骨高而脸颊薄,厚厚的嘴唇异常干裂、焦灼,不停吞咽唾液的动作让那明显早熟的喉结异常显眼。十指干枯皲裂,犹如耙犁一般的大手总是反复地在衣襟上擦拭着掌心的汗水。

记得上小学时,几乎每个学期十几块钱的学杂费庆长都是分期付款,往往是临近期中考试老师反复催促才能交完最后一笔。他小心翼翼从有些泛白的蓝布书包中拿出用纸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硬币圆柱时的样子我永生难忘。后来才知道,那些硬币都是他驼背妈妈一个一个积攒起来的,全是拿饲养的几只母鸡下的蛋到集市上去和人换来的。

三十多年前的农村整体虽然贫困,但家庭经济条件也还是千秋不一。一到下雨天各个同学的家境状况就可以清清楚楚地得到反应。家里条件好的,打着漂亮的各种钩柄伞,穿着合脚的各式小套靴,到校后把伞撑放到显眼处晾起。

条件差的,只能是穿着旧解放鞋或哥哥姐姐传递下来的旧胶鞋,雨伞也是那种传统的木柄大黑伞,有的甚至还缀着补丁。当时我家较穷,记得有个冬季下雨的一天,我特地早起,到教室后迅速把怕被同学发现的破旧雨伞收拢,悄悄往后门角落里藏放。

不料雨伞愣是没有放稳,扑通斜倒在墙角。我有些纳闷,拉开后门一看,原来里面已经放了一个满是小窟窿的油纸糊的雨斗笠。回头,只见比我还先到校的庆长悻悻地站在我身后,堆着满脸的愧疚。我俩会心一笑,一起把雨具收拢归置妥当后小心把门掩上,也掩上了我们因家穷而产生的卑微之心。

再一看,庆长穿的竟是他父亲干活穿破了的长筒胶鞋剪掉上面长筒改做的鱼船套鞋,袜子也没有穿,套鞋里面铺垫着齐齐展展的一小束稻草,冻得通红的双脚明显比鞋短小很多。对比着看看自己脚上那双姐姐穿过的花色雨鞋,我再也没有抱怨过父母不给我买雨鞋了。显然,庆长家比我家还要穷得多。

小学毕业就辍学了的庆长长大后日子就越发艰难了。父母双亲年迈多病,生性异常木讷寡言的庆长,只能死心塌地在家打理着那四五亩责任田,依靠着驼背老母的帮衬养几头猪,顺带着在附近帮左邻右舍打几天短工。体力不强的他虽事事处处奋勇当先,从不偷奸耍滑,且和工头协商只要正常小工的六成酬劳,但很多工头还是担心庆长那单薄的身子会不会突然被风刮下手脚架而不敢过多雇请他。

老家农业生产的技术依旧十分传统落后,农产品价格也一直萎靡不振,除去农药化肥成本所剩无几。尽管庆长无怨无悔地坚持每年种早晚两季水稻,冬季还加播一届油菜,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也没法剩几个钱。除去日常开支和父母的药费,辛勤操劳近二十年,节衣缩食的他所攒下的钱始终没法突破一万元。

家庭的异常困囧让日渐成年的庆长又面临着老父亲当年同样的娶妻难题。时代的进步拉大了固守农村的庆长与周边人的差距。没有姑娘会愿意委身于这样的穷苦人家。约十年前,我回乡过年时和他交流过,他说打算就此孤身一世,能奉养双亲至老上山,此生就算功德圆满了。

可惜他的本意最终没拗过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多次苦苦哀求,腿瘸的老人家甚至不惜以下跪、觅死相挟,强迫庆长娶了邻村一个智障姑娘为妻,以便为家族传续香火。两年后庆长婆娘为他生下一个娃娃,长相像极了庆长,可智商却更多继承了母亲的基因,身体发育也不太好,两三岁还不能独立行走。从此家里就多了两个全无劳动能力的智障残疾人士。

苦挣苦力的庆长生活越发不堪了。虽然政府的精准扶贫政策力度很大,村上也是多年一直将庆长一家纳入兜底低保对象,但特殊的家庭情况始终压得庆长喘不过气来。改革开放数十年的巨大社会成就依然无法改变庆长一家深度贫困的生活状况。同学中,庆长应该是唯一没有用过手机的了,时代的进步似乎与他毫不相干。

几年后,庆长那智障体弱的娃娃承蒙政府关照,得以免费入读县城的特殊教育学校。庆长很高兴,只是人更累了,农活必须趁早赶晚或节假日做完,每天一大早用自制的独轮车推送着孩子步行十余里去学校上学。天刚蒙蒙亮父子倆就出发了,一路留下了庆长微弓的背影和那稍显踉跄的脚步。

孩子上学时,庆长就在县城四处转转,看能否帮人搬运点小货挣点辛苦钱,顺便捡些垃圾桶里的瓶瓶罐罐、商铺里的纸箱纸张,送到废品回收站。运气好时也能捡个十几二十块,运气不行时连一碗素面的钱都捡不起,这样的话庆长索性连中餐都不敢吃了。到放学时间再把孩子接上,又步行推车十余里回家。等父子倆相偎相伴回到家时,通常都是一团漆黑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三年前一家五口中唯一可以帮助庆长做点散碎家务的驼背母亲,偏又中风瘫痪,躺卧在床半年多,花光了庆长多年的积蓄后蹬腿西去。乡人们突然发现,送母上山后的庆长仿佛一夜继承了老母亲的驼背基因,原本微弓的背愣是被艰难的生活压得更弯了。

虽然困苦不堪,庆长的骨头却特硬。早几年回乡碰到庆长时,我甚是同情他的悲苦处境,随手塞给他两百元钱,他执意推辞说,班长,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在城里生活压力大,需要用钱的地方也多,你的心意我领了。同学里连三毛崽都买车了,你依然是搭班车回老家,你还是多存点钱早点买部车吧。

趁其不备,我瞅准机会总算把那钱塞进了庆长的裤兜。他见我态度如此坚决,也就不再固辞,顺口问了一下我何时回城。离家返城那日,我在村边小站等候班车,远远的见到一个消瘦的身影,走近了是庆长。

他急匆匆赶来送我,坚持回赠了我一包约摸有一斤多的干鱼仔,是那种素素净净的小腊鱼,说是他自己平日里得闲在池塘河边用小䉕捕捞的。想想也是,与敢于面对如此凄苦生活的庆长相比,我哪有什么资格去以施舍的心态帮助他呢。

斗转星移,我因谋生需要,移居成都,羁旅天涯,庆长依旧继续在他那看不到希望的凄苦生活中继续煎熬。偶有孤寒难寐之夜,庆长那身影总会侵入思绪之中,促使我不停反省自己生活中的浪费行为。

2018年岁末的那场大雪,让穿着两件亲友送的不太合身旧棉袄的庆长感觉非常冷,胸口时常有阵阵绞痛。庆长不敢生病,生怕家里会因此停摆,只想拖到娃娃放寒假再去医院查查。虽说低保兜底户看病基本上不用花钱,但时间上庆长根本耗不起。直到出事那天,庆长突然倒下,被亲友紧急送往医院。

从某种意义上说,庆长是穷死的,是苦死的,是累死的。我不知道,上苍为何要让如此善良、勤劳、坚强的庆长遭受诸多的苦痛折磨。到最后,想是天老爷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把他送往无忧世界。

庆长,一路好走!人生如此悲苦,所庆时间不长,且早归去!悲魂苦魄无需伴,烦恼忧愁皆已抛。若有来生,万莫为人。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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