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与想象
去年冬天,上海迎来了暌违已久的大雪。感谢环卫工们辛勤的劳动,道路上的积雪,大多时候是不影响行走的。前几日翻及当时拍摄的一张照片,猛然想起——上周末,当我路过绿树成荫的上交音乐厅,指向音乐厅对面的建筑,跟朋友说,这里应在冬天来拍,岁月似乎更显风霜。
从哲学的命题上,摄影本应是一种反想象的、物质化的表达范式。至少,在摄影肇始时,它是如此被定义的。经历了漫长的、我已经无心再复述一遍的演化之后——在当下的年代,我们正感受着许多违背常识的事情。当代的文本日益具象,当代的影像却日益抽象。所谓的“跟穷人谈钱,跟富人谈感情”,大约如此。
前一段,看了《十三邀》采访姜文。这固然是我极为喜欢的一位导演了——才华、修养、专业,和一点老北京大院孩子的混不吝。从阳光灿烂的日子到邪不压正,每次等待姜文的电影上映,总是怀揣最发散的想象,所幸姜文导演也几乎从未让我失望。采访里,许知远问姜文,你怎么看待电影的“客观”。
许知远的本意是问问姜文,为什么要执著于场景布置里对细节的苛刻。从这个意义上,我想许知远可能对导演们有一点点误会——哪怕仅说华语电影,伟大的导演们,如李安,如杨德昌,如王家卫,如姜文,如国师,都从不曾懈怠对每个细节的推敲。
姜文也压根没往许知远设计的这个方向去想,他抛出了一个观点——一个击中了我的观点。原文我就不摘录了,大意是,电影,虽然是一个工业制品,但电影的客观,是一种“主观的客观”,是一种既成于你知道自己的印象其实并不客观的客观。摄影影像的客观性错觉,来源于技术性的幻觉和摄影影像的抽象符号性,是一种符号意义上的、本质是对主观性文过饰非的客观性错觉。如果我们通俗地来理解的话,就是“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当然,姜文导演的电影,其本意本来就是让我们走进他的世界里体验一次奇妙的旅程,也从不遮掩——而这固然和我们日常的摄影,是不同的。我们每个人都深切地明白今日摄影影像的主观性,但是在社交场景里,我们基于自我美化或其他的目的,约定俗成地选择了对这种主观性视而不见,而保持了“摄影是客观性的媒介”这样的社交礼仪。不如说,建构了一种,作为媒介的摄影的主观,和作为媒介之媒介的摄影传播介质的客观性赋值并存的复杂体系。
挑战者固然是有的。艺术家、批评家甚至是生活里的观者,其实总在若有若无地解构和消费这种社交礼仪。但是另一些场景里,摄影者——也包括每一个用手机拍照的,你和我,我们又都在玩弄着一个符号的游戏:摄影元叙事的争夺,某种意义上其实类似于旧时“释经”权力的争夺。作为观者所消解的这种社交礼仪,并不能抵消拍摄者和社交者所建构的这种礼仪。
我们不妨更透彻一点来看这个问题:当我们拍摄的时候,与其说是记录,不如说想创造的其实是一个“不曾有过”情景——至少是一个不存在于其他人的观念世界里的世界切片。
金拱门的广告词,我们大约都记得——更多选择,更多欢笑。现代社会的一大目的,是通过过剩的选择来剥夺你的选择,通过把大家对最优解的关注转移到“扩大解的集”这样一个略显tricky的方式,我们影像里的自我怀疑,变成了一种现象学式的怀疑,一种让偶然性和必然性最终屈从于人类意志的,显得有点人文却又有点荒诞的怀疑。
从这样的角度再去回看卢梭那句“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中”,似乎读出了些许作茧自缚,读出了一点自作聪明。
蚍蜉撼大树,不过如此吧。
从这样的立场看开去,对于拍摄这个行为,我们甚至可以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仪式将程序化,而程序将仪式化。日复一日的摄影玄学,不知道是否可以引为旁证。
若是如此,我们自以为是的、对符号的手拿把攥,岂不反而成了对自己的嘲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