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盛开的扶桑花
作者:奚淞
一
车队结着人潮,在这闹市街上,卷动着、延展着、推挨着,逐渐挤拢向一条大路,忽又偏散向另一条街道。马路边车站前,零星的人被抛下,牵挂在街旁雪亮的橱窗前,又有些人仿佛在那货品满溢、流淌出店面的污旧红布“减价”招幔下……
在这条金钱纹红砖铺成的闹区通道上,费艳华挽着假麂皮皮包,时时必须以手肘顶开迎面而来人潮的身肩,带领喘吁吁、矮胖个儿的杨太太通过骑楼走廊。
费艳华穿一身薄麻纱敞胸洋装,脖子上系一条同样花色的细窄纱巾,半黏贴在汗湿的肩背间。她戴着一副变色水银的宽边太阳眼镜,不时转动那盲黑的镜片向各个橱窗的方向。
杨太太可顾不得浏览这闹市风景了,半低着油光水滑的发髻,像一头下了决心的兽一样,随着艳华只顾向前闯,嘴里却半无意识地叨念着:
“——早就应该去探望你娘的,唉——怎么,你娘已经开始吃肉了啊?”
“早开荤了,我们大伙压着她吃的,那逸云斋的鸡倒不是……”
两人的行动倏忽被人群吞没,消失在无数仓促移动的身影和互相闪避的眼光下,仿佛是被一阵浪头挟藏了,又不知带离她们走了多远。再出现时,她们已站在逸云斋烧烤店油腻的玻璃门内了。
费艳华和杨太太此刻正聚精会神地审视躺在砧板上的一只全鸡,是如何在迅快闪亮的刀下,被大师父剁成整齐的碎块。杨太太两手紧紧交握着皮包,布满细致皱纹的圆脸在紧束的旗袍领口里,随着刀势的上下微微点数。
“——今早妈打电话来,指定我非买一只逸云斋的熏鸡不可,说是明天上供用。我路过才拉了杨伯母一道去西口街看妈。”艳华说。
“是啊,这点北方口味,别处还真买不到——也真是快,晃眼又是你爹的周年忌日了。”杨太太口里这么说着,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督视那堆鸡肉被排挤,一层油纸又一层花纸包扎成狭长四方形,“还记得你爹刚去时,在普济寺里做七念经,那一阵子费老太太真是脱形得不像样,亏得后来大志带了媳妇美惠在家一心孝顺。”
“提起我那四弟啊,不说也罢!”艳华撇一撇嘴,接过包好的熏鸡,手提着和杨太太一道向外走。刚推开店门,那门外的热流刹那穿过滴油、挂满烧烤禽肉的冷气房;来往行人交织的纷沓又像一道坚实的墙倒压过来,两人挣扎着才挤到街口唤计程车。
“爸爸一辈子事业顺利,退休后一向又没灾没病——杨伯母,并不是我做女儿的没心肝胡说,别人那时也都这样劝妈,真是替爸爸欢喜都来不及——”艳华一面搜索街上空车,一面说,“——闲来莳花养草,爱吃就吃一些、爱玩牌就玩一回牌,说去就去了,一点苦也没受。这样的寿终正寝,我们修三生还不知修不修得到这份福呐。”
“啧,啧,真是。”杨太太仿佛很遗憾地点头称是。
六月底下的计程车,车外玻璃上虽漆着斑驳“冷气开放”字样,车内却像火炉似的。车刚开动时,艳华和杨太太都不敢靠那烫人的绒布椅背,艳华虚坐着,尖尖猩红十指抓着前椅边缘。
计程车后座的扩音箱,扩大得不近人声的流行歌曲一阕接一阕播放着,充满这铁皮和玻璃包围的狭小空间,仿佛是窗外流动街景的配乐。
“爸以前最爱听凤飞飞这首《天堂梦乡》了——”费艳华说着随歌哼唱起来,“——一对、一对粉蝶逍遥飞翔,我来跳舞,你一起来呀,来歌唱。这个世界好似……多么~幸福,多么~美满,这里是~天堂……”
突然的一下紧急刹车,艳华手撑着倒还好,杨太太哎呀一声,向前虚栽了半截葱。
“他妈的,小鬼。”计程车司机头也不回,仅以一声短促的咒骂对车上乘客交代。
正是下班放学时分,炎炎西斜的日头下一群小学生过街,先是密扎扎、黑压压攒动的一堆,随着细碎加快的脚步,又散成各带着圆锥形影子的个体,横跑过晒得发白的柏油马路。
车前面一个惶惶地向车内瞥了一眼,大概是被急刹车的声音给吓着了,紧抱着书包,那瘦小的脸骤然团皱起来,竟像个奇异的小老人似的,歪咧着嘴,要哭不哭的,快步奔向马路那一头去。
“这些没娘教的,干脆碾得分尸了事。”杨太太拿出手绢,拭擦脸上吓悸出来的油汗。
“每次见到这一堆放学的小鬼,心里就毛躁——”艳华在车子再度开动后,附和着杨太太说,“——半大不大的,像人不像人,就拿我家那几个来说,皮得不成话。过去也只有爸爸最疼他们,每次带回家,爸总牵着他们在花园里玩,任他们把扶桑花摘得到处都是。”
“说到你们家门口的那棵扶桑,也真是开得好,从来没有见过那样茂密,一年四季都开花的树,你爸爸总舍不得修它。”杨太太说。
“爸爸喜欢花,也喜欢孩子,总还盼着四弟那个宝贝早点结婚,给他孙子抱,现在美惠肚子里有了,他却看不见了——看不见也罢!”艳华说。
“啊!美惠肚子里有了,多大了?”杨太太惊叫起来,把艳华吓了一跳。
“你不知道?家里可闹了好一阵子。”
“这下倒好——”杨太太话说得又快又急,仿佛欢喜得不得了,“你娘一向最疼大志,以后更不知要怎么宠孙子啦。唷,想得到吧,大志要做爸爸了……”
“你哪里明白,可苦了妈了。”艳华别过头,闲闲地卖着关子。
“怎么?”
“——检查报告一出,四弟就作起怪来。”
“大志,哦,怎么个作怪法?”
“——怀孕的是美惠,害喜的倒是大志哪。”艳华说着扑哧笑出声来。
“嗐!大志害得哪门子喜。”杨太太也笑了。
“头疼,情绪不好,躲在房里不肯见人,已经好几天没去上班,听妈在电话里说,才绝。”
杨太太两道弯月似的眉毛飞到额顶,讶异地问:“这是怎么说?”
“谁知道?”艳华眼望着窗外,轻描淡写地答道,“大志一向脾气就怪得很。”
驶近金城路口时,前后车辆拥挤,计程车逐渐缓慢下来。焦躁的司机找不到缝隙,终于将车停死在街心,在前后左右乱鸣喇叭声中,将半截身子探出窗外,寻找交通打结的原因。
坐在车内的艳华撩开汗黏在耳边的发卷,看见杨太太还自愣坐在一边寻思,似乎觉得有些不安,开口说道:“杨伯母您别看四弟一向和和气气,不太说话,别扭起来可不是好惹的。”
“大志不是一向最乖最听话的吗?”杨太太说,“我还常和你杨伯伯夸奖他孝顺呐,都是你娘的福气。”
“福气、有福就有气——”艳华说,“记得那时候考不上大学,在家里足蹲了两年,害得全家人都像赔了半条命似的。后来好不容易考上淡江国贸系,真是祖上积德。哪知道他读了半年就不肯再读,可把爸给气得蹦了起来。爸的脾气您可是知道,我们谁敢撩他,偏就有我这四弟居然敢和爸顶上。两个人在客厅里比赛嗓门,吓得大家都躲进房里避风头。吵到半夜,没声音了。我探头出来看看,你猜怎么个景象?爸和四弟脸红红的,喝醉酒似的瘫坐在客厅沙发上,痴痴地对望着掉眼泪哪。从来我也没看过爸掉过半滴眼泪,爸后来什么都顺着四弟,给宠坏了……”
“唉!”杨太太长长叹一口气说,“天下父母心啊!”杨太太正说话间,一辆后座运载着三层竹篓货物的重型摩托车,不知从哪里钻了过来,贴着计程车车窗刹住,没熄火的马达轰轰喘哮,浓厚的白烟打排气管里喷漫出来,直灌这计程车厢里。费艳华和杨太太呛咳起来。从车窗只看见摩托车骑士那光裸粗壮、黝黑的臂膊,筋暴脉突地紧抓着车把离合器。费艳华一手掩着嘴鼻嚷道:
“喂,这个人怎么搞的,要死了啊!”
那骑士低下头来,竟是一线乱发蓬飞,布满尘灰的大脸。他漠然地盯艳华一眼,嘴嚼动两下,“噗!”地吐一口浓稠的槟榔渣,几乎溅了艳华一脸。艳华和杨太太便泥塑木雕似的呆住了。
路口澈响起消防车的铃声警笛,风驰电掣般从前方通过,当铃声削弱在远方,打结的车辆才松动下来。在此起彼落的喇叭声中,黑脸汉子一挺身,那胯下的摩托车竟像一匹马似的纵弹起载着比人还高一个头的货物,迅快地从车隙中走之字形消失了。
“下流,无聊——”艳华这时才狺狺骂出话来,“——真是倒霉。”
过了一会,艳华却又笑起来:“今天可不能打牌了,一定输钱。”
“是啊,你看拦胡多少次。”杨伯母笑着附和。
在这六月的湛蓝天空下,悬浮着摇荡的“大厦招售”气球,连绵新起的高楼及竹头鹰架,俯临着街心成串堵塞着的车辆。艳华和杨太太的计程车由涩慢而轻快,伴着流行歌的乐音,夹在前后的车流里驶远了。
二
这是一帧发黄的放大照片:
一位五十左右,穿长袍的男子,舒适地背剪双手,挺着饱满的胸腹,透过玳瑁细边眼镜,略带矜持地往这边瞧。
背景是一角凉亭,亭外有郁郁的松针和奇拔的山崖,一线流泉飞挂入缥缈云烟,像极了国画中的山水。
相片角落上题了毛笔字,大字是秀劲的行草,写的是:
独自莫凭栏
边上是麻密的小字,还印上篆书石章:
一九五二年摄于乌来飞瀑前
一九六〇年追忆黄山景色摘诗自遣
浙江费晓楼于台北寓中
相片镶嵌在中式细木框中,以黄铜挂钩悬在发了一圈圈霜片般霉迹的白粉墙上。那霉斑恣意延伸着,转过墙角、一只倒插着鸡毛掸子的仿清描花大瓷瓶,那霉迹却又长了脚似的转向另一面墙边的黑白电视机背后。
电视机的音量被扭得极小,却是开着的,在昏暗的费家小客厅里闪闪放光。随着电视的闪光那相片框中的山水人物便也颤颤的,像电视连续剧中的人物一样,仿佛瞬间也有变幻的表情。
“——不知怎的,我有时觉得他显得忧愁,诉说着什么委屈似的……”费老太太和美惠并排坐在面对电视机、靠窗的旧漆皮老式沙发上。两人手中都正在折叠着冥纸。美惠会意费老太太的话,转头向相框中费晓楼的相片淡漠地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从茶几上那垛齐整的银纸上,取了轻薄的一片,继续在膝间很快地折起来。
费老太太折得慢,却极有韵律。仿佛银纸自身会团转,才带动费老太太嶙峋的指节似的,从四方形缓缓自动变成了一个银元宝壳子,便又自动脱离手指,轻飘飘地翻着筋斗落下。费老太太脚边翻置着平日用来盖菜的绿尼龙纱罩,银纸锭在纱罩内已铺积了浅浅一层。
“明天上祭前的糖果点心还没买,你什么时候到顺记去一趟,买点山楂糕和甜饼,记得一定要枣泥馅的……”声音从低垂苍黄的头发下发出来,也是缓慢平板的,“我本想自己去买的,可是我这样子实在走不出西口街,我仔细想了想——”
费老太太说到这儿抬起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干瘦多皱的脸上带着疑惑悠忽的笑容,继续说道:“自从你爸爸的丧礼以后,我从来也没有走出过西口街,至多在巷口菜市买点菜,如果走出去怕什么都要不认得了。”
“今天我上菜市买明天上供的菜,顺便带了半只鸡煨在慢火上,等一会儿别忘了叫大志吃,他已几天没好好吃饭了……”正如同一种忧伤的表情那样,费老太太深深地又低下头。沙发边电风扇转动着,撩动她发上一朵已经有点脏了的线钩白花,像是刚穿过尘封的房间,轻轻沾上的一片薄灰。
“妈,您自己也吃些吧,大志他不想吃,您就别为他操心。”美惠坐直起身,端端正正向费老太太转过半点脂粉也没有、年轻匀整的脸庞,声音低低的,有一分强自压抑的倔强。
“怎么能不操心,本来盼着大志成家,总可以好好照顾自己了,哪知道……”费老太太似乎被自己突然拔高的语调惊吓住,她噤住口停下手中的工作,将视线转投向黑暗的玄关,闷热的夏天夜晚,那儿似乎仍蕴含着熟悉的胶鞋气味,然而鞋架上却是空荡荡的。
这幢日式公家房子,在光复初年还算是颇为幽雅的住宅,如今却像是破落得无可救药了。透过玄关上那扇再三修补过的木条磨砂玻璃拉门,可以看见墙外电线杆上的一盏路灯,照在院角的扶桑花上,红花半开半谢、吊吊垂垂,招来几只有气无力上下翩飞的蛾蝶和一群浮游的白蚁。
“我想想也心灰了,不如早些跟去……”费老太太背对着美惠,无声地抽咽起来,瘦削佝偻的双肩在宽大不称身的灰布旗袍下剧烈耸动着。
美惠很快地从后围抱住费老太太的肩背,抱得那么紧,指甲都掐入旗袍皱褶内。还没开口说话,她的脸色却刷地变了雪白,眉宇格外显得墨画一般浓重分明:
“妈,都是大志和我不好,惹您伤心。”
客厅左侧没亮灯的走廊旧地板上传来拖鞋走过的支咯声。老太太停止抽泣,与美惠同时朝黝黯廊洞里望过去。一会儿听得“哗啷——”一声马桶抽水,脚步声又消失黑暗里了。
两人静息了一会。费老太太轻轻把一只压扁的银锭揣起来,重新拆成四方形的纸,摊在膝头遍遍摸平。美惠也温顺地弯下腰,将尼龙纱罩内零落四散、翻复无定的纸锭拢集起来,一个个套合成长摞,再安置睡倒在纱罩内。
“刚才他大姊和杨伯母听说他身子不好,特地来探望。我特地到房里去叫他来,他就只穿了条短裤,愣坐在桌前,头发和胡子像刺猬一样,眼睛也抠下去了,直勾勾的,真是不懂他,你猜他答我什么:‘教这些三姑六婆通通少管闲事。’这成了什么话,一个是他亲姊姊,一个是从小看他长大的长辈,怎么叫作‘三姑六婆’呢?”
费老太太的声音颤颤地压得很低,瞥见美惠脸上闪过的一丝笑意,不由得心里生气,加重语调问道,“大志平时并不是这样,究竟他怄的是什么气?”
“大志怄的是我,我肚里的孩子。”美惠冷然地说。
“难道说肚里的孩子还会有什么问题?”费老太太追问着。
“大志原本不要孩子。他要我采取避孕,我也答应了。这次怀孕全然是个意外。”美惠说得轻快,像是在谈别家不相干的事,费老太太却听得眉头深皱起来。
“真不知成了什么世界,我们过去盼不到……”
美惠轻笑两声,玩弄起桌上的一片银纸,略带鄙夷嘲弄的语气说:
“——大志看到医院的诊察报告书,便咬牙切齿地说:‘怎么可以让一个原本不要的孩子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他说:‘这种恶性循环要到什么时候才罢休。’他说:‘人活着真是肮脏,怎么挣扎着想清洗自己,却只是继续把干净的东西弄脏了。’他说:‘我不能负这腹中婴儿的责任。’他说……”
美惠熟练而流利地重复大志的话,到后来却像一遍遍在心里录好的录音带,说着说着自己也禁不住猜疑起来,她突然停顿了,茫然地望着电视上正播放的每日连续剧,好一会儿,美惠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玻璃珠似的覆映着电视情节,静默许久,她又开口了:
“今天早上我们到医院,准备把孩子拿掉。”
费老太太掩住嘴,喉里发出奇异的呻吟:“怎么可以——”
“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既然他不要,就打掉也无所谓。至于去医院,妈,你不要怪大志,吵是他吵得凶,去动手术的主意倒是我出的。”美惠两手又闲闲地重新折叠起一只元宝,继续说:
“医生问:‘你们经济上有困难吗?’大志在旁紧张得话也说不出口。我说:‘没有。’医生又问:‘你们身上可是有传染病。’我便答道:‘干干净净。’
那医生鼻子上有一颗桂圆大的肉瘤,一开口,那肉瘤就颤颤的,倒仿佛不是他,而是那肉瘤在说话,真好笑。他上上下下端详我们一遍,用很奇怪的语气说:‘胎儿过了三个月,堕胎对母体是很危险的,为什么你们要把第一个孩子拿掉。’我想也不想就回答了:‘这孩子妨碍了我们的自由,增加了我们的束缚,是一种恶性循环的结果……’没等我把话说完,大志恶狠狠地低吼了一声:‘他妈的,我们走!’他跳起身来,把医院的椅子也蹦翻了——”
六月的天气,费老太太却似乎觉得冷,将原本就佝偻的身子缩得更小。听到这儿,才讷讷地问:“究竟孩子……”
美惠望费老太太一眼,便又垂下视线,轻轻地说:
“妈,您放心,孩子还在,不是我不敢,是大志不敢拿掉他。”
“幸亏大志的爸爸看不到,你们尽管闹吧,我也管不了这许多了。”费老太太脸上仿佛刹那平添出无数纵横、刀刻似的深纹。
两人像方才一样坐在客厅漆皮沙发上,面向着电视。电视连续剧早完了,画面上尽是无味的广告。两人一动也不动,谁也没有起身去把电视关掉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左侧,那黝黑的廊洞里又传来模糊走动的声音,夹杂着窸窣骚动,仿佛是有人在不称适的空间里转侧、欠伸,时刻要走出来,却又犹疑不定……
两人悚然听着,美惠的眉梢神经质地跳颤了一下,像是受到极大的触动,不自觉站起来向大志房间走去。
“美惠——”费老太太叫道,却发现蓦然停步,转回身来的美惠脸颊上挂着两行明晃晃的泪水。
“妈,我累极了。我要回房去睡了。”美惠说。
费老太太的嘴半张着,望着美惠的背影消失在廊洞里。
好一会儿,独坐在客厅里的费老太太将身子前后轻摇着,像是在回味美惠刚才说的一切。
电视荧幕上唱歌的歌星画面,受到电流干扰,翻转成空白跳动连续格子。费老太太缓缓站起身,将电视关上、电风扇扭停,等扇叶全静息了,才将桌上一摞银纸收拾齐整,将绿纱罩里成串的银元宝端进房里去。
费老太太又从房里转出来,经过走廊、客厅,走出玄关,到花园里油漆斑驳的大门前,检查门闩好没有。院子几日没扫,洋灰地上,几朵掉落的红花被鞋踏得稀烂,费老太太在夜色里,扶桑花树下茫然停立片刻。
待她再度走回厨房门口,又退回十年前伴着大志通宵熬夜读书,准备考大学的情景。煤气炉上的炖鸡汤突突响着,费老太太在满室蒸气鸡香中熟练、轻快地将塞了湿毛巾的锅盖掀开,用高盅瓷碗盛上一碗鸡汤。
费老太太的颧骨发亮,鼻翼掀动着泛出油光。哈着热气撕下半只鸡腿,放进碗里,两手平端着,快步穿过走廊,来到大志房门口。门下还透着光哪:这孩子!
正要推门,门下的光却骤然熄灭了,剩下黑暗里,衰弱得连碗也端不住的费老太太。半扶着墙,在黑暗里喘息着摸回厨房。将汤倒回锅里时,她的手却不听指挥,半洒在桌面上,半洒在地上。
三
美惠,美惠……
在揉皱的床单和毛巾被之间,大志将汗水濡湿的枕头推开,向蜷缩睡着在他腋下的美惠轻轻唤了几声。
大志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牵动了搁在他肩上美惠的臂膊,美惠顺势翻转过身体,微微吁息了一声,又朝天睡熟了。那饱满而倔强的下颔仰着,她的颈部向后拉成了匀柔的弧线。
美惠……
大志轻悄地起身,抓住毛巾被的一角,将遮住美惠身躯的部分拉开。窗外夜色半明昧,照亮了美惠的韵律起伏的、赤裸的胸腹。
美惠,我对你的欲望是无时无刻,不可抗拒的。
美惠,我能走进你多深;如果有一种更大的爱欲可以引领走入你更深,我便要看一看被你温暖、潮湿和黑暗的身体所包围的婴儿。我要看一看他的身体是不是如同一枚初结在蔓藤上的葡萄,纤小、透明且有蛛丝一般的血脉,在针尖一样发亮、细微跳跃的心脏推动下,应和着你的、我的心跳,涌贯着家族祖先的血潮……
美惠,明天又是爸的周年忌日了,我想告诉你的,是关于另外一个熟睡黑暗里的灵魂。究竟有什么异同之处——将来的和已然逝去的?你除了照片没有看过爸的模样。如果是像客厅里照片那样的爸爸,曾经是爱喝酒谈天说笑的人。那些少年苦读诗书以求上进的情况,那些事业高峰壮年时代的历史,那些初涉欢场宴游不伤大雅的笑话,还有对记忆中家乡美景、美食越渐夸张起来的描述。当然,常挂在嘴上的,是某次在麻将桌上罕有的辉煌胜利……这些故事笑话奠定了我对生活、对爸爸过去的一些概念,也成为我们家人共享天伦的一部分。
然而在我真实感触中的爸爸,尤其到了最后一年,却是肉体和精神都处在一种不可挽回衰败侵蚀中的老人。
爸爸沉默了,却狂热地爱上甜食。有一次妈从菜市回来,忘记带他再三叮嘱的山楂糕。爸爸大发脾气,将惯用的茶杯也摔碎了。从那时开始,他不断地提起:全家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他。
大概没有人体会到,习惯于生活在既成价值观念,随众处世的爸爸,是在只能独自面对的死亡面前,深深地恐惧了。
大概是嫌房里阴湿,爸在最后的日子里,白天常把客厅靠窗的长沙发当作床,毛毯直盖到胸前,半躺半坐在丝棉垫上,怔怔地,信手从茶几玻璃盒里,取那些准备好的甜酸零嘴吃。此外,他仿佛看不见走动的人,也不说话。
直到晚上电视时间来临,他才又高兴些。曾经在年轻时迷过京剧的他,老来却最爱电视的流行歌曲节目,几乎以当年戏台下捧角的情热,评价着各色歌星。往往要看到瞌睡打盹了,才由妈或我挽回房里。
有一天下午,天色晴朗澄澈。爸半躺在椅上,隔窗眺望荒芜多时的花园,特别是雨季过后的青草,茂密得几乎压过了几株半枯的杜鹃,绿得耀眼。
爸那天的气色比往常都好,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道:
“大志啊!记得多少年前我们在客厅里骂过架吗?想想还是你对了。人活着的时间太短,什么事都应该自己做主选择,一点马虎不得,要不然后悔也迟了——”他说完沉吟良久,然后又轻悄悄地说起话来,仿佛是不容第二人听到的秘密:“——大志啊,我一生也做了不少别人称赞的事,别人都说:‘费老,真是要得。’可是我想,思前想后地想,好像这一切都没有意思,不知道究竟少了些什么,我突然觉得我这一生也没有意思……”
爸说话的语气有一种从没有过的天真,像是一个面临难题的孩子,渴切仰望着回答。
医生总说爸爸没有什么病,只是上了年纪需要多静养,劝爸爸停止已经减至一星期两次的牌局,这是爸爸绝不肯让步遵从的。
爸死的那一天正好是约好牌局的日子,大清早六点多他就起身了,穿着睡袍独个上厨房,检查冰箱里晚餐的菜肴材料准备得是否周全。
牌局由下午两点钟直到晚上十一点。由于爸爸目力的衰退,牌桌上总要用两百烛光的灯泡照明。几个牌桌上的老搭子都是爸多年的牌友,不但毫无怨言地忍受灯光的热烤,还都让着爸爸越来越大的脾气。我走过客厅几次,只看见苍苍白发的爸爸,在猛烈的罩灯和垫桌白布的反光下,眯细眼睛全神搜索着桌上方城。
晚上牌局散了,惯常是疲倦带来的暴躁。爸对收拾琐碎牌具的妈抱怨某人不该扣了牌,某人不该打牌时猛抽香烟。至于提到那位刘先生在晚饭桌上的吃相令人恶心,更是每回惯例要骂的。
当妈从厨房替爸爸重泡上热茶回来,才发觉爸爸没声音了,独自蹲在墙角,身子缩得极小,白发的头深埋在膝间。妈吓坏了。
我便是这样看着爸逐渐死去的。当我们将爸爸扶倒在长沙发上,他还有一线知觉,我看见他以一种极大的努力将头转向那还自空照着桌面的、正常人视力所不能逼视的两百烛光麻将灯,瞪视着断了气。
我不记得妈怎样爆发了哭嚎,怎样歪倒在地板上,将额头在地上碰得砰砰响。我能做的只是努力抱住妈,努力从死亡中抢夺下一个活人。几近空白的脑海里,我突然想到:即使我暂时抢回了活人的生命,这一切又有什么意思呢?
看见多少关于逝者的旧礼掌故被亲友热心地数点出来。多少无稽的、对幽冥的解释被当作俨然的仪节执行,最后爸爸的遗体被重重华贵的锦被包裹起来,放进棺木。端着爸齐并的双脚入棺的我,只怕众人的手脚粗重了,爸会突然睁开眼,像那天下午那样说话:
“……没有意思,这一切都没有意思。”
大殓出殡的日子,在扎满塑胶黄菊的灵车上,我披着麻,扶搭着棺柩一角,在缓慢拖长的哀乐声中,车子驶过大街闹市区。在车上,我以另一种姿态,另一种角度,我重新看到这城市和人群。不是任何人的,唯独只有亲人的死,能使你感觉到,是半凭依着死亡的黑渊,还竟自检查这白画下的生命。浩漫的人群车辆啊,卷动着、延展着、推挨着,逐渐挤拢向一条大路,忽又偏散向另一条街道。仿佛是一股不可限制的力要扩张、占领这空间。我突然害怕起来,哭泣并抖索起来,我同时惊奇地发现我的哭声幼稚可笑。
然而,我是表现得多么成熟镇定啊!去指点这个、安排那个,直到棺木沉沉没入黄土中。我知道一个秘密将封入我和爸爸以及无数先人共同的缄默中了。别人或许会敬悼爸爸有如一个长者,而我却哀恸爸爸只是一个来不及长大的孩子,来不及辨明这个世界、辨明生命的目的,就被死亡攫走了。
而当我坐在扎满菊花的灵车上,一手扶持棺木,一面注视这个城市的风景时,确实的,我是感觉到爸爸在我的内里害怕、啼哭,我才害怕、啼哭起来的啊!
美惠……
美惠,我对你的欲望是无时无刻、不可抗拒的。
美惠,如果有一种更大的爱欲,可以让我再一次深深进入你,我将牵着那小小婴儿的手,带他走出那温暖、潮湿和黑暗。
我要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发亮的、赤裸的身体,穿越这窗口,走进黑暗的花园里。我将指引他欣赏那枯干的小鱼池、蛀满了蚕蛹的扶桑花。
我要看着他纤小的身体,是如何孑孓走着,又轻轻跃过墙角半盛着纸灰的生锈铁锅。我可以向他描述:到了明天黄昏,那口不起眼的锅里,将会升起一蓬华丽、明亮的火焰,散落的纸钱在火中褪去表面的金饰、幻浮出蝴蝶似的灰烬,冉冉飘向生者,也飘向逝者。
当然,我也一定要引领他走向过去堆放煤球,藏宿着我童年的屋里窖洞去。在那儿蹲坐着,正好可以看见在盛开的扶桑花下,油漆剥落的大门,那暗夜里、冷冷的红。
我将如此郑重地和这纤小的孩子商量:
我们要走出去吗?
我们一定得走出去吗?
读者按:人们终其一生,活在他人的目光里。这让我想起鲁迅先生的黑屋子理论,有人想打破黑屋子,于是想把人们摇醒,但大多数人是不屑的,何必呢?如此过完一生不是很好吗?当面对真相又无力改变时,是会很痛苦的,黑屋子虽然黑了点,但总是个遮风挡雨的场所。只是终其一生未能好好思考自己需要什么,没能看到属于自己的一缕光,还是有些可悲了。
大志和父亲的争吵,让父亲学着去进行了一些思考,并在临死前醒悟,接受了他的想法。
然而在这篇小说中的大志仍然处于迷茫的探索期,何为自由呢?也许只是不想像老一辈人那样浑浑噩噩走完自己的一生,要走出去吗?走出去需要有勇气抛下一些,但也能得到更多,关键在于自己的内心,小说提出了这样一个思考,是很有意义的。
“努力从死亡中抢夺下一个活人”从这句看得出作者是亲历过生死的人,生死大事,总会引发人的思考,思考人生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