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不下来的阳光
01
再看到小丽的时候，眼前一亮，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非说哪里不同，好像妆容更精致了，粉金色的耳坠晃着，搅着阳光有些刺眼。和半年前相比，判若两人。
“刘老师，好久不见。”她伸出手，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微笑。
“好久不见，还是这么光彩夺目啊，没想到竟然是你来接我。”我和她握手，随后跟着她往车站外走。
“机场离公司太远，我们也好久没见，我就自告奋勇来了。”她话说的很客气，语气里又不失亲昵，我们并排着往前走。
我们是同事，一起工作已经快十三年了。她边走边跟我说些闲话，又介绍着这个城市和接下来的安排，我应和着。
小丽很厉害，业务强，每年可以为公司创造五分之一的业绩，在客户那里的口碑也特别好。人长的好看是一方面，但用心和坚持不懈是更关键的，所谓的能力也不外乎此吧。
她穿着长裤、小西服，黝黑的长发用丝帕拢着，趁着脖颈更白了，昂首挺胸，高跟皮鞋踩出的节奏彰显着自信。一路上，她享受着注目礼，我也沾光不少。“美女也是生产力”，我对这句话深信不疑。人们对美的事物总是难以拒绝，因为所有的美都是出人意料的，在恍惚间总是会失去自我，从而做出意想不到的妥协。
“呦，什么时候换的车啊，这车漂亮。”她把我领到一辆蓝色车前，宝马X2。
“也才换没多久，之前的那个太大了，这个小一些。”
我上车，坐在副驾上，看见车上的几个摆件很有情调。这么多年，一直不太喜欢她，所以交流并不多，私交就更谈不上了。她叫我刘老师，只是因为我比她早几个月到公司，参观和了解公司是我带的她，我也比她大两岁。那时候，我们都在销售部门，负责不同的产品。
“到公司十几年了，一转眼就过去了，真快啊。”我找了个话题。
“十三年零三个月，记得我刚进公司，带我熟悉公司的就是您。”她说的干脆准确，带着谦卑的语气。
我看着窗外，有些不想继续说话了，刚好手机来了微信，老婆催问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她肯定又做功课了，因为我来，肯定回忆了这十几年关于我的事情。我的性格、好恶和习惯，肯定都被她了解了。十几年来，她一贯如此，周全、妥当、客气，冷。
她刚进公司的时候，很多人动过心思，但后来都不了了之了。当然，那时候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大学同学，都说是郎才女貌。
一时找不到话题，她开车，我刷朋友圈，给几个晒娃的朋友点赞。
他和男朋友结婚快十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关于孩子的话题不能说，她生活方面的事情我也知之甚少；
半年前她突然提出离职，后来经过各方面协商，将她调到分公司来任副总，为什么会突然离职，而现在她的工作状态又怎么样，我不是她的直接领导，也不好聊。
公司正在IPO，已经二年了，我现在负责的事情本来是她的工作，前负责人和现负责人有些事情也不好放开了说；
工作和生活都没什么好说的，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聊的。
这些年，她的工作成绩一直比我好，现在我作为比她级别高的领导，也没有必要主动找她聊天。
“刘老师，中午的时间比较紧，我们就随便吃一些，晚上好好招待你。晚上想吃什么吗，打算喝什么酒啊？”我打算回微信的时候，她说话了。
提到吃，我倒是来了精神，更何况还让我选酒。“哎呦，我还可以选酒吗？你们这的招待指标是多少？可以让我选？”酒确实是我感兴趣的东西，我放下手机，表现出兴趣。
“那没问题，想喝什么酒，我私人请你。我家老爷子是酒鬼，他藏的酒多。”提到她家老爷子，笑的很开心。
“那感情好，我不挑，只要有酒就好。”看她笑的坦荡，又说到酒，兴致被她调动起来。
“昨天啊，我在老爷子的酒柜里看到两瓶20年前的老洋河，我已经偷偷地放后备箱里了，咱晚上可以喝这个。”
“真的吗，这个好。你家老爷子能舍得啊?”
“没事，我偷偷地拿出来的，放在那也没人喝。”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她家老爷子酒窖里的酒。
02
四十分钟左右，我们到达公司。我作为总公司代表，巡防全国的分公司，了解运行情况，顺便听取年中汇报。
果不其然，各种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汇报的PPT也炫酷无比。各项工作都井井有条，业绩也超额完成。
这间分公司主要负责华南地区的业务，举足轻重，总经理姓夏，也是一位强势而且能力突出的人，这些年业绩稳步增长。按道理，公司不会把这样的两个人放在同一个地方，一是人力资源的浪费，二是一加一很多时候会小于一。其实，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考察小丽和夏总的工作配合情况。
上午的汇报和沟通会紧锣密鼓，中午定了快餐，在会议室里吃，紧接着又马不停蹄地继续。与会的人紧张有序，汇报完毕后对一些关键点免不了解释和争辩，气氛紧张而热烈。
夏总是会议的主持，我听、记录、发问，顺便观察。从面上看，团队氛围融洽，在很多细节上能看出他们之间的配合，汇报和会议的内容，他们之间也有过深入的沟通，对相关的数据两个人了解的都相当准确而且一致。
这些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有用的信息，两位都是职业化的人，在他们面前，我是外人。而他们肯定也知道我此行不仅仅是听取年中汇报。
在工作上我对小丽是了解的，公司十几年间从小到大，来来回回的人很多，和她搭档的人基本都离开了。同事之间刻薄，冷酷，不留情面；部门之间，挤占一切可用资源，不留余地；为完成业绩，不计成本……从一开始进公司时，便表现出了不甘人下、不可一世的的状态，十几年来从未改变。这样的小丽，老板是最喜欢的。
说到她的不留情面，有一件事记忆深刻。她进入公司的第二年，一位副总在会议上开了个黄色笑话，她竟然在会场当面斥责其老流氓、不要脸、枉为尊长。之后，有她在的场合，大家都一本正经，正襟危坐了。
说到抢占资源，她曾经有过在老板办公室哭一整天的经历。没办法，老板只能劝别的部门让步。考核方案、职位晋升等等自然也免不了向她倾斜。
小丽在公司的地位越来越高，负责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但和她来往的人却越来越少。所以，她到分公司任副总，大家都为夏总捏一把汗。
半年前，她突然说要辞职，确实让我们诧异不已。她在公司的地位举足轻重，有老板的充分信任，团队齐整，客户稳定，更何况公司处在上升期，眼见着便要成功上市，她没有任何理由在这个时候离职。
而对于公司来说，是不能放她走的。一、她能力突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二、她的离开，势必会影响公司业绩和团队稳定；三、她是公司指标性人物，离开，势必会导致人心惶惶；四、IPO的关键期，重要人事变动，肯定会影响上市进程。
来的时候，老板把她离职的原因给我说了，因为她家老爷子中风，需要有人照顾，不得已只能离职。这也是为什么把她派到夏总这边的原因（小丽的老家），算是权宜之计。
“夏总，你们这的工作就是出色，方方面面都做的很好了，超出了之前的计划，不服不行啊。”会议接近尾声，我笑着打趣。
“没有没有，主要是小丽来了，把我们很多工作理的更顺了。”夏总说着话，对着小丽笑。
小丽笑着看着我们，没有说话。
“那是，小丽是难得的人才。你们俩现在谁听谁的。”看其他员工基本都走了，我故意说了句挑拨的话。
“肯定是我听小丽的，不然我们上半年的工作怎么能完成的这么好。”夏总是个八面玲珑的人，他这样说我一点也不意外。
“刘老师还不知道我吗？我这么强势的人，肯定都要听我的啊，不然我能绕得了谁。”小丽看着我，嘴角带着蔑笑，眼神倒显的很平和。
“哎呦，你们才半年就配合的这么默契了。厉害。晚上要请我到什么地方吃饭？一定要找个好地方为你们的成绩庆贺一下。”我岔开话题。
小丽的回答让我有些惊喜，我本以为她会立马沉下脸来，一本正经地给我说她知道自己是副总，知道工作分际，肯定能配合好夏总的工作，说到“配合”两个字的时候，肯定还会加重音调。而她没有，却用这种自嘲和玩笑的方式回答。我想起早上刚见到她时的感受，觉得她可能跟以前不一样了。
一天的会议，我都在观察小丽。她没有之前那种指点江山、气吞山河的气势，也没有咄咄逼人，说一不二的状态，和其他同事的交流中，脸上带着微笑，言语也相当温柔。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刻意要表现自己，只是做一些简要的解释和补充。
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从工作汇报里可以看出，很多工作的思路是小丽的。
03
晚上没有很多人，我们三个和两个部门经理，在公司附近的地方找了个饭店。小丽果然拿出老洋河大曲来，包装已经有些破损，但一看瓶子就知道是好酒。
小丽虽然是女人，酒量在我们公司是排上号的，曾经跟一个客户喝了一斤多酒。酒量不错，人长的又好，所以接待总少不了她。
上完菜，倒酒，她推辞不喝，我知道她的酒量，肯定不能饶了她。我刚要加紧劝酒，夏总竟然出手相劝。
“算了，算了，小丽最近身体不太好，之前喝酒多也喝伤了，就不要她喝了，我们哥几个喝，让她当司机。”
“算了，算了，不让丽总喝了。”两个个部门经理竟然也跟着劝我。
“小丽，你真不喝啊？”我看着其他几个人，把眼神落在小丽身上。
“我不喝了，让夏总好好陪你，好酒留给你们，我喝了也是浪费。”
我也不好再劝，便开喝起来。酒桌之上，无非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夏总为小丽挡酒，他们谈话时的状态，我觉得他们不仅仅是同事，更像是朋友。
两瓶酒喝完，又叫了些啤酒，大家喝的开心，也聊的尽兴。
“夏总，喝酒结束了，有没有什么其他活动啊？我可要去有小妹的地方啊。”我对着夏总说话，眼睛盯着小丽。
小丽刚好抬头看我，看见我的眼神，并没有回避。“喝完酒之后，你们可以再开始第二场，第二场我就不陪你们了，你们可以继续嗨。”
“我们丽总发话了，你想怎么嗨，我都好好陪你。”夏总有些高了，话说的有些不利索。
小丽的淡然让我有些意外。以往，即便再重要的客户，她也会坚决杜绝这样的酒后加场。
喝完酒，小丽走后，我把老夏拉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店。
“我这次来，觉得小丽和以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是不是更好看了？”
“确实比以前招人喜欢，更温柔，有女人味了。还是你老夏有本事，半年的时间就把她调教好了。”
“哎呦，我可没有那个本事。其实小丽现在蛮不容易的。”
“她有啥不容易的，女强人一个，啥事有她搞不定的。”
夏总抿了一口咖啡，看了我一眼说，“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离职吗？”
“不是她爸爸中风，需要她回来照顾吗？”
“父亲中风只是表面的理由，最关键的是她老公要和她离婚。”
“她老公我知道，是她的大学同学，两个人郎才女貌，感情不是很好的吗？”
“你说的那个是她的第一任老公，现在的第二任也要和她离婚。”
“啊——”
我完全惊呆了。老夏看着我满脸的不可思议，又抿了口咖啡说，“知道这些事情的没有几个人。”说完，放下杯子。
“她男朋友上完研究生后，两人就结婚了，郎才女貌，各自努力，都是上进的人。虽然都是经常出差，还有无休止的接待应酬，彼此都能理解。三年后，小丽升为部门经理的时候同时怀孕了。她放弃了孩子，两个人的感情出现了嫌隙。刚好她老公因为工作调整，去了另一个城市，聚少离多，最终七年恋爱，六年婚姻就走到了头。”
“离了也就离了，小丽倒是也没有多想。三十多岁而已，没有孩子也没有牵挂，刚好可以把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但，她妈妈实在不忍心看她一个人表面光鲜，而生活一团糟，便为她张罗了新的对象。”
“爱了那么多年的人，都没有走下去，小丽对爱情也没有了什么想法。看着操心而又的无奈的父母，便选了现在这位世交叔叔家的儿子。到现在，结婚还没有到两年，也开始接受不了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小丽冷峻、高傲的状态让他又提出了离婚。无法接受女儿糟糕的婚姻状态，老爷子气愤不过，中风了。到这时，小丽才开始停下来认真考虑自己的生活：投注所有的精力，在工作中成为最出色的，靓丽、豪气、傲视天下，不可一世，是获得了掌声、敬仰和钦佩，但自己的生活却一塌糊涂。现在的结果是自己想要，或者追求的吗？而现在的状态能算是成功的吗？也可能是因为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进一步促进了自己现在的状态。没有爱情、没有家人，甚至没有朋友，一直工作可能是自己逃避这种生活的方式吧。”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小丽才会提出离职，期望让自己静下来，好好地在生活和工作之间找到一个平衡。她打算维护好这段新婚姻，陪伴好家人，要让家人能感受到幸福和她的温暖。”
“我相信你肯定感受到她的变化了。温柔了很多，更为难得的是，她愿意敞开心扉跟别人分享她的生活了。以前她是一位高傲自信的人，而现在她是一个温柔典雅自信的女人，我们在欣赏她的同时，更愿意保护她。而她也在这样的状态中找到了一个新的自己，有更多信心能把工作做得更好，同时好好地生活。”
老夏讲了半天，感慨比故事多。我有些怀疑，回想小丽以前和现在的对比，确实有很多不同。我的酒有些醒了，没想到她刚强的背后还有这些故事，竟然有些佩服起她了。
“你跟她这么多年的同事，听了这些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些故事，都是她亲口给我说的。以后我和她肯定可以合作的很愉快，我们华南地区的业务肯定会更上一层楼的。”
本来还想去找点乐子，听了这些故事，兴趣全无了。咖啡喝完，我督促夏总早点回去陪陪老婆孩子。
04
第二天一早，小丽在酒店楼下等我，手里拿着一个奥特曼的玩偶。
“早啊，刘老师，早饭吃了没？昨晚休息的还好吗？”
看到她的样子，想起昨晚听到的故事，确实觉得她变了。
“休息的很好，主要是你家老爷子的酒好。”
车上，我们回忆了很多往事。公司这些年确实发展的很好，但我们在获得一些成功的同时，失去的一点也不少。到达机场，她把奥特曼递给我。
“你这一趟出来快一个月了吧，早点回去，找时间多陪陪嫂子，这个奥特曼是我送给大侄子的礼物。夏总昨晚把我的故事给你说了吧，我们确实需要好好审视现在的日子，寻求一个更好的平衡。”
“嗯，现在的小丽确实不一样了。我们都好好加油。”气氛被搞的有些压抑和沉重，我们相视，会心一笑。现在的我们确实很少有时间和精力停下来审视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在某个方向走的太远，突然想起手机里有条微信还没有回复。
和小丽握手告别，各自转身，我和她又都淹没在忙碌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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