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张明 | 我们都是不善言辞的人
别看我在讲台上,常能口若悬河,唾沫横飞,算得上是一个有“流量”的老师,可回到家里,我是没有多少话要说的。这和我在你身边长大的小时候一样,而你是知道的。
小学四年级,有一阵子我常流鼻血。早晨起来脖子和衣领都是血渍,你急了,带我去高岭找胡医生。除了拿一些药片,医生还给你一个偏方,让你去挖茅草根,一种白色的甜丝丝的根须,给我泡水喝。到家你倒水给我喝药,安慰我不要怕,扛起锄头要出门,又不放心地回头望着我,叮嘱我万一再流,就仰起脸,用棉絮堵住鼻孔,我朝你点点头,说了一声嗯,然后望着你走远。
还是那一年的暑假,你赤着脚去塘里捞鱼,不小心被泥里的玻璃片割破了脚。得知消息,我朝你奔去,在婆婆家门口,老远就看到几个人围着你,你躺在地上,满头汗水,全身都湿透了,地上流了好多血……我什么都没有说,连安慰你的话都没有,眼里只有这惨相,耳里是你痛苦的呻吟。
我是一个安静的不爱说话的孩子,但是遇见长辈,你都要告诉我该怎么称呼,要我主动问好。你很看重这些日常礼节,并希望我学会沟通,能与别人亲近。有次我放学回来,在金龙路口看到你和外公在一起。我上前跟你们打完招呼,得知外公是要搭车回家之后,却一句话都没有,回家你批评我,“一百多里山路,一年只能来一次,70多岁了还能来几次,挽留的话、贴心的话怎么不会说几句呢?还初中生呢,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我上高中以后,要一个月才能见你一次。每次你都会给我买我最爱吃的酱干,而且还要为我捕捉鱼虾。一般是把鱼虾送到厨房,由妈妈做给我吃,而那次,大概是捕捞的鱼比较大,又或许是你的心情极好,你把鱼做好送到桌上,大概是想看着我吃下去,你就站在那里等候着,而我,不知道是心情不好,还是本就不懂事,我辜负了你的情意,一口都没有吃。过了好久,你端走盘子,叹息一声,缓慢地走出堂屋。我知道你失望了,可我却什么都没有说。
在我之前27年的生命里,你是我能感受到的这个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而你,也是这个世上我最爱的那个人啊。可我们,都是不善言辞的人。
譬如那天给你送完午饭,你让我先去吃饭,饭后再来一趟,说有事要对我说。那时你已经不能下床了,虽然气色不错,心情也好,说话时声音也很大,我疑心你是要交代后事的,然而当我前去找你时,你却避而不谈了,我问你,你把话题岔到了别的地方。也许你要说的,过于沉重你开不了口。也许是要等到真的支持不住时再对我说。可是,后来再也没有机会说,成了永远的遗憾。
我又想起我去合肥上学,及至参加了工作,要好久好久才能回家看你,你在见到我的时候总是那样的高兴,而在我即将离家的那些日子,特别是最后那几年,你常常要偷偷地掉眼泪,我走的那天,总是找不到你,但是好几次,我都能在村口回头的时候看到你的身影,或是在池塘边的枫树下,或是在荒坡下的菜园里。
令人痛苦的是,当我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却早已不再有表达的机会。你走后的这13年,我只能在心里喊你,在心里跟你说话。
我是真的失去你了,尽管我在这人间能感到你的存在,譬如那天,我在街上见到你了,高大的单薄的身影,深蓝色的褂子,拄着拐棍……,我向你的背影追过去,快接近了才放慢脚步,跟在你的后面走走停停,却没有勇气去找你,我知道那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