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何处来
客从何处来?
客往何处去?
转身即是远方,
前路亦是故乡……
1.
我出生在城市,成长在城市,从幼儿园、小学、中学,一直到高中毕业上了大学,才离开从小就熟悉的楼房、街道和城区,但随后,无论生活还是工作,主要的环境仍然是城市,变化也不过是从一个城市换到下一个、另一个城市,或者下一个、另一个更大的城市。
很长的时间里一直都很羡慕那些来自农村的同学、同事,因为他(她)们有那么多关于大山、小河、庄稼、牲畜、瓜果菜蔬的常识和故事,从他们的讲述里,我知道了棉花不是开在树上,而是种在地里,还能结出漂亮的花朵;果树也有生理周期,结果要分大小年,小年结的果子又少又小又酸,缓一缓到了大年再结果就能又多又大又甜;庄稼的计量单位并不是小学数学应用题里常见的亩,而是垧和垄,而亩和垧除了有大、小之分外,全国各地的标准竟还不一样;猪甚至像马一样,不仅也吃草,而且还能被骑上赶着走……
除此之外,还有他们那些关于故乡的山川、河流、湖泊、树林、土地、田野、青草、果园、村庄、瓦房、水井、池塘……林林总总的眷恋,都令我这个从小就成长在城里的孩子羡慕不已。而我,搜寻遍关于故乡的各种记忆,却始终不能像这般丰富新奇,与自然环境贴合得那么紧密,甚至有时会暗暗滋生出“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羞愧感。
对我来说,城市以外的空间是个地地道道的陌生世界,虽然通过书本或是影视作品多少有所了解,但上面这些新奇古怪、闻所未闻的生活常识、趣闻逸事,听起来无不眼界大开、新鲜有趣,那感觉如同鲁迅感慨少年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稀奇的事。
中国文化里关于故乡的情感,多寄托在隐约的山水之畔,承载于流香的齿颊之间,吟诵自传世的经典之籍,有声有色,有型有味,形象具体,没齿难忘,情怀满满,看上去、想起来、嚼一口都颇有意境,正所谓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
每到临近春节,电视新闻的画面里总有远在他乡的游子携妻将子热热闹闹甚至轰轰烈烈返乡的动情报道,“有钱没钱回家过年”,那个以农民工形象代言的电影明星就直截了当地这样唱。当然,这类题材还少不了那些回不了家的人眼角眉捎间或多或少思乡的泪痕。“对长年漂泊在外的人来说,回家或者回不了家,都叫乡愁”,社会学者们这样做着诠释。然而,故乡对于我,好像是一个不甚丰厚的以往,既没有山水的印记,也毫无乡土的气息,更欠缺村落的故事。
我的故乡是哪里?我的乡愁在何方?
有一种说法,故乡就是籍贯。按照公安部相关的户籍管理规定:公民的籍贯应为本人出生时祖父的居住地(户口所在地);祖父去世的,填写祖父去世时的户口所在地。如果这样,那么,远在千里之外的拉林河畔、以盛产优质东北大米闻名的黑龙江五常县下辖的一个小小村落就是我的故乡。
根据父亲的描述,那里还真是有山有水有树林,但这样的认定对我却根本无任何意义,我自打出生就从未去过那里,祖屋田产早就分归各家,一干亲戚均已失去联系,山水村庄的模样更无从谈起,既欠缺感情基础,又没有具体形象。曾经偶然听父亲慨叹过,经历前后几轮大刀阔斧的新农村建设之后,整个村庄的面貌不是翻天覆地简直就是改天换地,再也寻觅不到当年的任何踪迹,这样的话,即便对父亲而言,这也不是他记忆里的故乡了,更何况于我?
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故乡指家乡,是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但这种仅凭地理位置和时空关系给出的冷冰冰的定义,缺乏精神和情感层面上的考量和赋予,前者简单,后者生硬,既不科学又不合理。比如,《回乡偶书》的作者唐代诗人贺知章,出生于越州永兴(今杭州萧山地区),早年迁居山阴(今绍兴地区),36岁中状元随即步入官场,供职于大唐王朝权力中心近50年之久,以86岁的高龄告病辞官之际,仍然不顾年老体弱,万里迢迢,“少小离家老大回”,坚持回到山阴五云门外定居,直至病逝。显然,在贺知章心目中,山阴,自己成长的地方,才是唯一的、无可替代的、念念不忘的故乡,其余那些地方,哪怕呆的时间再久,也不过是生命的一段羁留,终归是驿站、他乡。若用现代语言,充其量可以美誉为“第二、第三故乡“。由此可见,若非出于统计目的,以出生地或长期居住地作为故乡的定义并不具备自发的、普遍的认可度。
我理解,故乡是一个人文概念,与个人是一种复杂的多元线性关系,它更多的应当是一个人成长的地方,对个人心理、性格的形成,乃至生活、饮食、语言习惯有着直接和深远影响,它奠定了人生的底色,能够给个人打下深刻烙印、产生丰富的血肉联系。它充满着人情味儿,是一个习惯了的环境,一个回想起模样、声音、光线,甚至气味就能倍感亲切的地方。如果换成最平白通俗的语言,就是“老家”。
无论根植乡村还是脱胎城市,不管被浸润已久抑或受宜颇多,对故乡的情感都殊途同归,诸多对乡村的延伸想像,其本质都是寄托了我们对生活的返璞归真和美好期望。
因此,我的故乡,就是也只能是我从小出生、长大、如今工作生活的这座北方城市。我的乡愁,就在这座缺少了烟火气、乡土气,但却充满着商业气、市井气的城市里。这座城市就是我的故乡,对它不断深入的认知、切入和回忆,就是我萦怀牵挂的浓浓乡愁。
2.
时至今日,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在外地上大学寒暑假坐火车回家的一路兴奋。尤其是列车广播即将抵达城市的那一刻,也正是自己开始动情的一刻。火车即将进站,远远的看见那些熟悉的楼房、街道、商厦,一点一点勾勒还原出这座城市的轮廓,这是关于家、关于父母、关于成长、关于回忆的思念。这座城市无声的记录了我童年的蹒跚起步,玩伴的黠笑戏谑,年少的如缕轻愁,还有父母刻在额头深深的岁月年轮……
这里没有仰俯皆是的青山绿水,没有袅袅升起的缭绕炊烟,没有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有的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汹涌人潮和随之而来的各种喧嚣吵闹。
其实,我的故乡、我的乡愁,它们都有,它们从来都存在。它们在每一条街道、马路,每一处地名、拐角,每一个商店、菜市,每一路公交、站牌,每一座楼房、广场,还有那些川流不息的车流、行人,热烈交谈着的、亲切的哩语乡音,甚至包括从各个角落、各种物体发出来的噪音声响,夜幕下斑斓的霓虹流彩……
它们默默地隐藏在这座城市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以一种熟悉到被忽视的方式、若有若无模糊不清的面目、默默无言含蓄包容的状态,千丝万缕地和生活在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密切相联,从来不需要想起,甚至已经被忘记。我们每天适应着它,渐渐习惯了它,却又无视了它,最后又一个一个疏离了它。这些叫作乡愁的情感随光阴的流转、季节的更替、人生的体验,悄悄地落在走过路过的人的心头,化作记忆角落里一泓安静的湖水,天边一抹淡淡的流云,遇到风吹散了,落下雨淋湿了,走在路上熟视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竟然就忘记了、找寻不到了……直到突然有一天,乡愁袭来,无可依托,回过头来打量它,才想起这座城市就是自己的故乡,那些对它残缺暗淡的印象,就是自己那无处安放的乡愁。
3.
如今,随着社会生活的快速变迁,城市化的进程和速度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多的郊区变成市区,越来越多的农村户口转变为城镇居民,大型城市、中心城市、特大城市、城市群……,我们已经习惯了接受越来越多的新鲜概念。城市和乡村的界限和边缘已愈发模糊,不再清晰可见。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有为数众多的老房子、老街区被改造、重建、拆迁,或者干脆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成群拔地而起的商厦、小区、公寓、楼盘。
楼,越盖越多,越盖越高,越盖越密,也越来越贵。人,越住越挤,越住越吵,越住越杂,也越来越远。
对容量越来越大的城市来说,其间的每一个人都是过客,那些外面的人想方设法、千方百计要进来,而在这里居住了一辈子的人却坐在钢筋水泥的房子里希冀着自己有一处可以寄托乡愁的故乡。
城市和乡村,不仅形状在变,位置在变,地域在变,名称在变,甚至概念、品质和性格也在悄悄地改变。这不奇怪,人随风飘荡,天各自一方。世界在变,世界中的我们当然也在变。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变得更好了,还是更坏了,我只知道,有些情感变得更加难得、更加弥足珍贵了。比如友谊,比如爱情,比如相互间的理解、包容、关爱,还有对故乡的思念……
4.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更适宜的生活空间,更好的教育和更多的就业机会直接影响到人口迁徙的流向和速度,每一项变量越大、变速越快,随之带来的影响也越大越明显。由此不难理解,下一代人和上一代人、上上一代人、上上几代人的故乡不仅可以在地理位置上相差甚远,在饮食习惯、口音俚语、身体素质,甚至思维方式等方面也大相径庭,间隔愈久,故乡与异乡的概念和界限也愈发模糊难辨。社会的快速变化,很难使一个人始终被固定在一种职业,一个岗位、一块土地上。对那些因求学、打工、就业等各种缘故,离开故乡或者需要不停辗转在外的人来说,可能会因此得到实现不一样人生梦想的机会,但也许同时还意味着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出生、长大的地方,直到有朝一日想起故乡、重回故乡,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已成为故乡一块嵌不回去的拼图。
《花房姑娘》里有这样两句歌词: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如果把前两句看作少年人对外面的世界按捺不住的向往和渴望,那么后面的两句,则完全就是人到中年对故乡的幡然醒悟和终极回归。
有句话说得好:能够到达的都是目的地,回不去的才是故乡。真的,去往大海有无数种途径,但回家的路却只能有一个方向。愿我们无论走的有多远,都别忘了故乡,哪怕只是偶尔停下脚步,回头张望自己出发的地方。
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首主题歌,再长的话题也需要从头细说,现在让我们回望来处,再提一遍开头的那个问题:我的故乡是哪里?我的乡愁在何方?
(2017年12月27日初稿于沈阳)
附:
久行莫听思乡曲,
山高路远泪双行。
浮游万里终是客,
心之安处即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