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念诗人
(文中城市名均自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我曾在理想国中见过一位诗人。
他生而拥有温柔的天分,与大地和时光做情人。他的诗篇流落在街头的石板缝隙和神庙石柱的繁复纹理之中,被时人和后人经久不息地传唱颂扬。
理想国是他的归所,但他一生却走过了很多地方,为了诗歌。
他曾经站在过辛巴达的船头,渡过海妖吟哦的多雾海面,为难以辨别读音的塞壬之歌落泪。经验丰富的老水手送给他塞壬王遗落的鳞片,他在复杂回环的鱼鳞纹中读到了悲伤绝望的诗句,那是对奥德修斯深深的爱慕。后来,他隐居在前往米洛斯迷宫必须要经过的海上灯塔,并且与那里最伟大的占星术师一同计算星轨,绘制星图。那图纸上复杂凌乱的点、线、圆是一首关于空寂与永恒的诗,他抄录它,研读它,吟诵它,赞颂它。他追寻过永生者居住的城市和河流,看到过那令人惊惧的赭红色环形废墟。他痴情过冰凉的月亮,和同月亮一样金黄的沙漠——他总是头戴一顶月桂花冠,用一双追寻万物的深邃眼睛,遍行故土,直到将万物之诗都读到尽头。
神遗落在人间许多诗篇,他总是这样说。在交叉错乱的鱼鳞纹上,每一个结点都代表一次停顿,每一段纹理都对应一个字句。结点的大小,细纹的长短,间距的宽窄,这些差异区别了音步数量,组成了十四行诗里从不重复出现的抑扬格。你有没有注意过头顶星空的排列顺序,石珊瑚的颜色纹理,或是成群的海鸥在沙滩上留下的足迹,佛罗伦萨画卷上三王的布局,绿绒桌布褶皱的痕迹,美丽少女微蹙的眉峰,隔壁孩子夜晚咳嗽的声音——这是世界,也是诗歌。正是因为没有这世上没有一种事物不是由神创造,因此也没有一种事物没有隐藏神的语言。
柏拉图从未驱逐他,理想国中只允许传唱他的诗篇,他的诗是对世界的翻译和传递,教授人们如何在万物中读诗。如果说现实是对理念的模仿,那他就是将现实直接转译成诗。柏拉图赞美他,因为在“模仿的模仿”中,他将这种模仿再少一层。他是理想国中唯一受到认可的桂冠诗人。
当他的诗歌传唱到地中海的另一岸的时候,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这些诗篇是如何被创造?
他不满意雅典学院里先哲的回答,一意孤行地寻找让自己信服的答案。理想国外流浪在街头的异乡盲人弹奏着简易的里拉琴,在吟唱诗歌的空当告诉他:一路向西,在落日与初阳重合的大地边缘,有一条流着黄金沙粒的小溪,喝下它,金沙泉水能启迪智慧。
他重新开始了漫长跋涉的旅途,与三三两两愿意一同前往的他的尊崇者们。他们经过安德利亚,经过它和行星运行轨道精准对应的街道,还有莱安德拉城,见到在房屋床板中栖息着的为数众多的细小神灵,以及欧菲米亚里七国商人同聚一城的贸易盛况。越向西走,路途愈加艰险,尊崇者不再追随他,他们被精致繁复的房屋所吸引,或是被神灵劝说而停留,抑或是被物什丰饶的港口贸易所诱惑。
从第四座城市告别的时候,孤独的平原上只剩下他一人的寂寥身影,被清冷的月光拉的很长。
风从旷野吹来的时候,他感觉平原在朝他低语诉说,这里的太阳丢失了昼夜循环的规律,落日和初阳在地尽头重叠,下一刻可以是清晨,也可以是黄昏。
那条传说中的小溪与寻常的溪水并没有太多不同,除了水里汩汩携带的黄金沙粒,在流水的泡沫中闪闪烁烁。他面对着一天之中的清晨与黄昏,向神祈祷,虔诚地饮下泉水。
这一口啜饮之前,他是转译万物的诗人,这一口之后,他看见了神用诗篇创世。
神同样是一位诗人,他借助一种神奇的语言,为万物编码,赋予生命,神每有一章诗篇落到人间,就伴随青草破土而出,白骨缝中生出血肉,群星有了轨道,风有了止息。神吟诵的长短句决定了塞壬王身上鱼鳞纹的宽窄和长短,神的语气停顿,纹路就出现结点。神喜欢有轻有重的抑扬格,于是石珊瑚的色彩有深有浅,神写下细碎的音步时,沙滩上就出现连贯的海鸥脚印。
这是被掩藏在万物中的神迹。创世以来,无数的人生而复死,在他之前绝无先者,只有他一个人,能读懂神遗落人间的诗篇。
他突然记起很久之前,地上的众人齐心建造巴别塔,直达云中。那时候,神不喜欢所有的人聚集一起,于是降下语言分化的神谕,大陆东方的人偏爱复杂美丽的端正文字,他们不顾书写的不便也要保留这些字的美丽形态,后来,东方出产了无数精致绝佳的诗歌,而同时,东方之人的思想也不免优柔错杂,为这些美丽繁复的笔画所累。大陆西方的人选择了简洁优雅的表音文字,之后他们的人民果敢坚定,简明直接,身心自由,从未被方框所囿,而他们的语言也逐渐渗透到每个地方。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有来自大洋彼岸的一对名叫萨丕尔和沃尔夫的师徒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心中突然生出无可抑制的羡慕与冲动,他厌倦了做一个复刻神谕的模仿诗人,他渴望能够学习那种神奇的语言,那种神用来创造万物的语言。他回到理想国,翻阅了书阁中所有的书卷,请教了雅典学院中的能找到的所有德高望重的贤者,甚至询问了理想国中从年长到年幼的每一个人,都一无所获。柏拉图愤怒地斥责他,并在劝说他时语气惋惜:没有任何一个凡人能学会神的语言,理念的创造只能由神来做。柏拉图不想因此被迫驱逐他,因为他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桂冠诗人。
他失望地坐在理想国的城墙外,远方沙丘的柔和的弧线上随着风的呼唤移动,旷野中仿佛还遗留着远古的歌声。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又遇到了那个指示给他金沙泉水的流浪目盲老人。老人的眼眶深深的凹陷,颧骨突出,花白的胡子覆盖了大半部分的面容,他依然在悠悠地唱着一首诗,一首从未在理想国中出现的诗。
柏拉图爱他,便只允许理想国中传唱他的诗篇。他疑惑地上前询问:“您唱的并不是我写的诗?”
老人弹奏着破旧的里拉琴回答:“你的诗很好,但并不是最好。”
他有些急切:“我要如何才能成为最好?”
这位目盲老人再次为他指示了方向:只要再次饮下金沙泉水,他就会获得神的语言。
“但是,神的语言是有代价的。”临走前,目盲老人告诉他。
他义无反顾。
这之后的故事书阁里就没有再记载了,因为这位盛极一时的桂冠诗人最后也被柏拉图驱逐出了理想国,关于他的经历众说纷纭,但始终都没有人再见过他。
我在一次游历一座位于东方的小径分叉的花园时曾有幸再次遇到他,我好奇地问起他之后的际遇,他并不吝啬告诉我。
他重新历尽艰难达到了落日初阳下,冰凉金黄的月亮正在吞噬太阳的光芒,无边的沙漠因为潮汐的吸引昼夜难以将息。被风沙侵蚀的金沙泉水只剩下了手指粗细的一股,疲惫地流淌在满是黄金沙子的河床上。
他没有任何犹豫,就着黄金沙粒饮下了那一眼即将枯竭的泉水。
两次饮下泉水之后,他再也读不到万物本身的诗了,神的诗被彻底地隐藏起来。他面对往日的纹理、声音、痕迹,只有靠着自己去思考,去摸索,去创造。
那位老人没有骗他,他的确拥有了神的语言,他自己创作的诗虽然无法让万物生长,腐骨生肉,却能够唤醒少女枯竭的心灵,给予病人生的意志,带给那些处于绝望的人走出困境的力量。他想,他现在终于脱去了模仿的成分,是在依据“理念”而创作了。
很快,他被驱逐出了理想国,柏拉图愤怒地指责他违背了模仿的神圣,企图用自身情志惑乱其他年轻人。
当理想国高大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他在白色的城墙脚再次见到了那位发须花白的目盲老人,他拉着一把破败的琴,弹唱着他没有听过的诗歌篇章。
他怀着尊敬的心情走上前去询问:“您是否也两次饮下过金沙泉水?”
“是的。”
“您也被驱逐出了理想国?”
“是的。”老人笑着回答。
他也笑了:“那您是否能告诉我您创作的诗歌的名字?”
“当然可以,”老人微笑着点点头,“我没有起过名字,不过,听过的人给它们的名字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