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情皆是爱
一
清明回家,随父亲上坟,祖坟的位置没变,挨着崖旁是我爷的坟,旁边埋着我婆。
我爷生与哪几年我不知,死与一九九三年,那时我才半岁,襁褓中的婴儿,尚不知生为何,死又为何。我爷死的早,我和他老人家没任何交集,这些年来唯一有交集的,大概就是这每年的清明,香火纸钱,磕头拜礼,说道说道家中风水,烧一烧来年的旺气,左不过也就这些习俗罢了。
“婆”是西北人特有的叫法,就是“奶奶”的意思。
我婆死与二零一三年,因过世的早,三年后我父亲立了墓碑,青石板上刻着“母上千古”几个字样。墓碑有一半被草丛淹在地里,父亲上前点香时用手把杂草分到两边,墓碑上的字迹这才在我眼前出现,我蹲下去观察那些细小的字迹。
子孙那一排,我的名字在尾巴处。上方刻着“1921-2013”,这个年代整跨越了一个世纪之久,从遥远的卢森堡到解放战争,从改革开放到新中国成立,我婆就随着祖国一起成长,从他的沧桑巨变到如今的太平盛世,九十多年的时光啊。
九十多年,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旧时光,此时就像从这墓碑上跳跃而出那般,绚丽夺目,父亲用纸擦擦墓碑上的土,那墓碑,像朵蔷薇花,在父亲手中散开。这一擦,就像把尘封在墓碑上那个战乱年代的中国,以及我婆的一生引入人间。
二
一九三七年。
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
七月二十九日,日本攻克北平。
七月三十日,日本攻克天津。
这年,我婆十六岁,名唤英子,在西北堡子山的孙家。
我婆穿一大棉袄,耳朵戴着一圈西北特有的护环来取暖。她身边坐着梁家二姑,此番二姑前来就是为了寻我婆回梁家,她生下来的时候怕被饿死,扔在雪里一天没知觉的时候,被我太奶奶抱回去送了孙家,也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土屋的上方是八角桌,放着孙家太奶奶的旱烟,大红辣椒,还有梁家二姑提来的鸡蛋和玉米面。这些杂堆在一起,显得格外富贵起来。
二姑说,“我此番来,是喊英子回梁家的,那边给寻了一门张家的亲,孩子也老大不小了,嫁了过去也好。”
那个年代,哪懂得什么爱情。多年前西北的冬天,我婆待站在雪里,望着这西北天南地北通透的白雪,给我讲那个动荡不安年代里的故事。那些故事就像身披斗笠的老者,和我的年代已日行渐远,可我婆用地道的西北话道出来时,又多了一丝淳朴的味道。
我婆跟了二姑,翻了堡子山的山头,到了梁家,刚进门的第二天,就嫁进了张家。
没有红衣和花桥,有的就是三座土屋和一个大石头院子,在那个年代里,这样的配置都算得上地主级别。
我爷姓张,名长生。
长生可谓,后生有继,这名字不仅让人叫绝。我爷那时年方十八,五官轮廓用现在的话说,都是帅小伙一枚。他有一门木匠手艺,是跟村头贾大爷学的,这手艺饿不死人,也吃不饱人,活得还算凑合。我爷炕头的木桌上总是被我婆收拾的干净敞亮,摆放整齐的大蒜疙瘩、红辣椒,糊糊面,还有我婆从娘家带过来的针线盒。
我婆嫁进来的第一天,我爷就对她说:“好好过日子,日本鬼子是打不到西北的。”
“日本鬼子是啥?”
我爷看着她,无奈的叹气。
她一个妇道人家,哪听得懂这些词,十八岁花一般的年纪,不懂得战乱,不懂得日本人来了就咋了,她哪里知道那个战争年代的硝烟为谁燃。
我婆有一手艺,刺绣,和传统刺绣不同,我婆刺绣的手法属于野路子,左手拿针,右手穿线,摸索半天,在褐色的粗麻布上绣鸳鸯。那一针一线,就像是人的一心一念那般朴素,只是麻布粗糙,总是糟蹋了她这身手艺,所以她绣的如出水芙蓉般的鸳鸯,都是近几年在锦绣布上绣的。
我婆生第一个女儿的时候,赶上西北闹饥荒最严重的日子。
贫穷成了那个年代常有的日子,营养更不上,每天和面糊糊打交道的孕妇,能生出怎样健康的孩子呢?
我爷杵在墙头站立了一晚,在婴儿的啼哭声打破黑夜之际,他也随之喜极而泣。抱着怀里瘦弱如骨柴的孩子时,拉过她的胳膊,挨着自己的皮肤,在黑夜里乐开了花。可我太奶奶是满脸愁雨,就像霜打了那般。
“长生,是个女娃,能活下来,就送人。”
我婆坐在炕头,哭红了眼睛,她一把夺过怀里的孩子,谁也抱不走。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奋不顾身可以救这孩子一命,可人算不如天算,一星期后,这孩子因气息不足,营养不足就夭折了。
生男还是生女,旧时代的女性,多数死在了这个旧观念里。
那以后,我婆的心和眼也碎了,我爷要去队里做木匠记工分,对我婆的月子总是伺候不周全,我婆在月子里落下了眼疾和腿疼的毛病。那时候,谁家饿死或者冻死个娃,都是不稀奇的事情,邻村的老周头,儿媳妇生下来的三胞胎,活活在夜里冻死了。
可她不懂,她那不识字的眼光,自那开始,就陷进了一口深潭里。
三
五十年代初,抗美援朝开始。
说起旧中国的五十年代,不得不说一件事就是抗美援朝。哪怕是这个烟卷摆摊,素不裹食的西北小镇,毛泽东的名声还是极好的,那时候的三反主义虽然在这小镇没什么大的作用,可是我爷每逢去别家做木匠,总是将这段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事同别人讲上一讲。
春天炕头的热气,捂的屋子暖气四溢,我爷怀里抱着二楞,也就是我大伯,手里摇着用腊月杀牛时剩下的牛皮做的拨浪鼓,摇一圈,又摇一圈的不停转,我婆剥一碗大蒜,切碎红辣椒,做一碗水萝卜放在炕头的八角桌上,骨瘦如柴的我爷端起大碗,一口下肚,那叫一个畅快。
我太奶奶是一月份去世的,死的时候,刚好是我二楞的满月。
我太奶奶也算是享了福,死之前,总算见到了张家的根。
二楞三岁时,我婆去了公社干活,挖野菜,种粮食,集体在田间劳动,得来的工分记在队里的账本上,月底时结算,分一些玉米面和野菜。无油无米的日子里,每个人都瘦的皮包骨。
我婆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身体虚弱,奶水不足。我爷着急啊,屁股底下就像针扎一般坐立难安,腊月的天,夜晚的冷风吹的积雪到处都是,像狼一样吼叫的凌晨,我爷喊了他们伙子里的一家,都姓张。在牛家湾聚头。
他们要决定干一件大事。
我爷搓着手,小声的说,“虎子,队里不是新进了一批羊吗?你嫂子奶水不足,我不能看着她再出个啥事,咱们今晚把这牛家湾的羊偷一头,怎样?”
虎子和其他三个人一听,着实吓了一跳,这可是大事,如果被发现,被扣在头上的高帽子不知道多少个。虎子低头蹲在墙角想了一会,“长生哥,被发现咋办呢?这是大事啊,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是大事,我前些日子在里面喂过羊,知道近路,我们抄村西头那条长满藤草的小路过去,羊圈刚好靠着这条路的围墙旁有一堆砂石,里面的高度大概就是圈门的高度,踩着砂石跳过去,刚好就到羊圈里面。”
“好吧,哥,我们跟你走。”
他们一行人跟着我爷,豁开路两边的藤草,顺着那条只能通过一人的羊圈走去。抓羊的过程我婆不知道,她和我说,我爷抓了一只羊回去,连夜就被我爷藏在屋子里的顶棚上,第二天啊,这事就露馅了,队里来的人抓了我爷,我爷戴着高帽子,被拉出去绑在公社门口昭示了三天三夜,她去送饭的时候,被队里人一把将糊糊面抢了过去。
可那头羊救活了我婆,她喝了几星期的羊奶,被我爷宰了做成羊肉,挂在顶棚上,他们也算是靠着这羊肉挨过了最冷的冬天。
我婆说,她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可谁七十年代中国处于风口浪尖的那个时代,有人怼上了我爷,纠着这个茬不松口,闹的不可开交。那时候是什么情景啊,你和我谈话之间,有的是谨慎和不敢,稍微不对,就有一顶高帽子等着你。
我爷偷羊这事过了十几年,还是被人翻开篇,我爷最终还是进去了。我婆是个女人,遇到事就知道哭。
“哭哭哭,又没死人,给老子闭嘴!”我爷隔着牢门不耐烦的吼叫。
我婆一声就憋住了,红着眼,盘的头发也散了,落在肩膀上,怀里抱着我父亲,也是他们最小的儿子,唤儿。
我婆一生四个孩子,两个女儿生下来就送了亲戚,身边只养了两个儿子。我爷进去那段日子,大儿子已学会了木匠手艺,跟着木匠队去到各家各户拉磨,量尺寸,做柜子和板凳,那时候木匠队在村子里不管是辈分还是手艺,都是受到尊敬的,一般出门的木匠,回家时都是吃饱的,而且还会拿很多东西回来。
我婆靠着二楞的木匠手艺供着她的小儿子,直到那个风口浪尖的时代结束,我爷才回了家。
四
八十年代初,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潮流。
我婆说,那时候啥都是新的,买啥都是放心的,可以去集市上买猪肉。可哪有我们想的那么容易,土地还是那么贫瘠,交通还是闭塞的,通往小镇上的路,还是只能挤着通过一辆马车。
一九八五年,我婆进了一家棉织厂做了工人,我爷进了一家钢铝材工厂。
没过几年,我爷就把那牛家湾的一家子人迁进了县城,我父亲那时候读高中,从呱呱落地到快毕业,没见过灯泡是什么,指着新家的灯绳问他的娘,“那是啥?”
“那是灯泡啊唤儿,现在城里人都用这个。”
一九九三年我出生,我爷也在年尾时,因病离世,老两口,走了一口,留了一口陪着他的骨肉继续活与这世上。
我曾想过他们的爱情,是相互搀扶的那种,还是别的更高层次。我父亲说,那年代的人,说了爱情是啥也没人懂,我婆只知道,她的命就是跟着我爷过日子,穷也好,富也好,那个睡在一个枕头上的男人,是她能依靠的。
那时候我婆已经七十岁,大儿子二楞也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我婆就照看他的孙子,没多久,我父亲参加高考失利,复读了一年,还是没能考进大学的校门。
我父亲就背了包,拿了被褥,一张火车票,从祖国的西北去了青海,没半年就回来了。我婆说,走的时候好好的人,回来的时候瘦的没了肉,被褥都像是在泥土里滚过那般。那段经历对我父亲而言是可耻的,至今我们谈起他去青海的经历,他都是闭口不答。
父亲年轻时做过泥塑花盆,买过豆腐,开过养鸡场,娶了母亲以后,在一家人的努力下拆了我母亲每晚都会梦见她抱着我们逃离院子的旧房,盖了新平房。九十年代的新平房,推拉窗,斜块瓷砖,白色地板砖,那是当时给我们镇子上盖酒厂的老板盖的房子,论不过时和美观,在镇子上是数一数二的。逢人说起我家这新房,镇子上都嫉妒的说:唤家的新房地板太白了,都不敢去参观呢。
五
到两千年,我婆已经八十多岁高龄。
可她的牙口好,耳不背,爱吃冰激凌,总把冻的发裂的冰棍一口含在嘴里,吃得那叫一个香。红烧肉在她嘴里一口即化,她也不怕油腻,逮着啥就吃啥。我老说,看着我婆吃啥都特香。
这大概就是一个人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我上小学时,她总会偷偷塞给我很多好吃的,或者在灶头的盆子下藏几片肉拿给我。她虽不识字,却一直告诉我要好好看书,看书才能有出息。
二千年的时候,基本上各家都没有了炕,都换成了床。可我家每到冬天,我母亲总会把邻居家攒的树枝啊之类的,都弄到一间柴房里攒起来,以备我婆冬季烧炕的物资。
搬新家时,我父亲将炕做了改造,炕中间的盘胥换成了青石棉,可以用炉子生活散热,这样也方便了很多。
我婆身体好,这是大多数都知道的,逢着人问起她的身体,她就会大笑的说,“哈哈,这都是当年啊,多亏了我们唤儿他爸偷的羊啊。”
再厉害的人,总有衰老的一日。生于这世间,上苍赐予我们的皮囊有太多种形式,它让我们在这世上立足,生根,繁衍后代,可还是抵不过风烛残年和生老病死。
有一日,我婆脚踩在冰滑的地板上,兜里揣着几个苹果,非得拿给我父亲吃,上楼梯台阶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摔了。自那开始,大腿根处摔的两根骨头错位,上医院本打算做手术,因为年龄太大,骨头开始老化,手术也未做。
我婆摔了腿,在家躺着动弹不得,那时候我在外地读大学,听我爸电话那头说的时候,鼻子一酸,没哭。
署假回家时,我见到了躺在床上的我婆,越发的瘦弱,一头白发,母亲坐在炕头给她喂粥,她缓慢的起身,喝了一口就说饱了。见我进屋,先是一愣,然后拉着我坐下,露出牙齿笑,“啊哟,我的孙女回来看她婆了。”
自我有记忆以来,她一直是我心中那个踩着七彩云朵的英雄,她用瘦弱的肩膀撑着整个家庭,她不识字不懂得文化,她嫁给一面未见的我爷,跟着他过了一生,她不懂得硝烟和战争,不懂得事故,她那般坚强。
我出了屋,坐在院子里哭,记起我婆如今吃粥的模样,和夏天时大口吃冰激凌的模样一比,真的是老了。
那以后我婆的身体越来越差,瘦的只剩下骨头在床上躺着,因为日子久了,服侍的人也没了耐心,渐渐的很多细小的照顾都跟不上,母亲说,既然已经这样了,就先轮流着照看,人总要生活。
那一年我在外读书,我婆的消息都是听父亲在电话里说,挺好的,挺好的。
寒假时回家,才发现,九十高龄的我婆,早已没了意识,早已不记得任何人。她的下颌骨会偶然间错开,她会偶然间半张着嘴说不了一句话,眼睛盯着天花板,不认识任何人。我一直在家照顾我婆,扶她起身撒尿,擦身子,晒太阳的时候推她出去,她只是一直傻笑。
人的骨头散了,心了散了,灵魂不知飞去了哪,这样的人,活着也是种受罪。我婆在凌晨时总会用手指着灯泡,声线拉的很长“来了,来了”的喊着,她那时已不记得任何人。
没一年,我婆离世,是在腊月三十那天,阴阳看的日子是凌晨三点出坟。
父亲一直忙着前来帮忙的亲戚,家里挤满了人,我不知道他是忙得没时间难过,还是大人的世界我们不懂,那几日我只看见父亲脸上的忙碌和焦虑,丝毫未看见难过。
我婆出坟那日,父亲坐在草铺里,抱着腿,呆呆的盯着灵堂上那口棺材半响。
盖馆的那刻,父亲站在我身后,他把嘴巴搭在我的耳朵旁边,轻轻的说,“你爸爸以后啊,没有妈妈了。”
那一刻,我心如刀割。
那个踩着七彩云彩的英雄,再也回不来了。
我是宝宝凉子菇娘
感谢喜欢*关注*打赏
关于转载问题请简信经纪人南方有路
合作请联系经纪人,微信wwwjjn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