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主宰子宫的孕妇
陕西产妇跳楼事件让人心痛。关于女性的生育权，我想起出嫁的表姑，为了生儿子，先后将两个女儿送人，第四胎终于生了个儿子，她本以为能扬眉吐气，结果却出乎意料。
一
表姑是三奶奶的女儿，前半生过得顺风顺水。因为家境关系，她一毕业就分到了国家单位，有着那个年代的人羡慕的“铁饭碗”。
他们家是小城最早买房的家庭之一，也最先开上奔驰车，后来表姑嫁的也是同样门当户对的人。
表姑结婚时我年纪尚小，但已经开始记事。我从大人的闲谈中得知，表姑和表姑父两家都有官场背景。
年幼的我对官职没有明确的概念，只是对她的结婚照印象深刻——打了高光的脸颊白得有些虚假。
表姑父性格温和，婚后一直顺着表姑，连抽烟都要躲到阳台去，怕烟熏到表姑。表姑虽然嘴里说着“他应该”，但心底大概是自豪的。
表姑性格骄纵，说话不顾忌，笑起来声音很大。她喜欢在外面吃饭，不论到谁家，都要挑拣一番，不过大家都知道她没什么坏心眼。
表姑结婚之后，有两件事让我印象深刻。第一件发生在表姑弟媳的儿子做满月酒的时候，她牵着自己五岁的大女儿，挺着大肚子站在门口迎接客人，眉目间含着一股忧郁。性格爽朗的表姑很少有这种表情，所以我很难忘。
第二件是表姑带着二女儿静静来我们家，静静挣扎着要回家，哭得声嘶力竭。因为计划生育，静静一生下来就被寄养在一个远方亲戚家，长到一岁多才被表姑接回来。表姑抱着满脸泪痕喊着要回家的静静，眼眶红红的。我们都心知肚明，静静口中的‘家’并不是表姑家。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人流露出悲伤的情绪，在那之前，我总以为大人不会伤心难过。
为了生个儿子而把女儿送人，这样的事我以前都是从奶奶辈的口中听说的。那些把亲生骨肉送出去的故事似乎天生带着一种古老的气息，就像过去的老照片，永远边缘微卷，颜色泛黄。
很快，静静又被送回那个远方亲戚家。表姑心里难过，亲戚安慰她：“孩子还小，长大了就知道跟你亲了。”
那一年，表姑的大嫂也生了儿子，满月宴的时候，表姑忙着招呼客人，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三奶奶开始四处求神拜佛，希望表姑下一胎能生个儿子。
再次见到表姑，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来我们家玩的时候，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要是这一胎生个女儿，就四万元卖出去，“不然留着又能塞给谁。”
养着静静的远方亲戚索要的生活费越来越多，两家为这件事已经闹得有些不愉快。可表姑和表姑父都要上班，公公婆婆忙着照看孙子，实在无力接静静回来。那家亲戚再怎么闹，表姑也只能背地抱怨，还要担心钱给的不够，对方亏待孩子。
表姑第三胎生的还是女儿，这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结果。婆婆过来看了一眼就借口要照顾孙子离开了，表姑父根本没进屋。
三女儿生下来的第三天，我跑过去看了看。小人儿满脸通红地躺在大红的包裹里，脸上有细细的绒毛。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二
婆婆不管，丈夫不理，表姑的月子坐得很是憋屈。三奶奶四处找人，打听谁家要女儿。表姑只提了一个条件，领养的人距离不能太远。打听的过程中，表姑父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表姑的公公婆婆也没有阻拦。
不到十来天，找到了一户农村人家。对方家境很好，妻子生了两个男孩，很想要个女儿。他们开价五万，表姑点头说行，只要对孩子好，钱多少无所谓。
三女儿出生后的第四十九天凌晨四点，那家人开着车来到了表姑家。他们带着新缝的包裹和衣裳，还有两个儿子，来接这个即将到来的新成员。
他们抱起小姑娘的一瞬间，表姑忽然一把把孩子抱了回来，一边掉眼泪一边摇头。所幸孩子没有被惊醒，还是安稳地睡着。
那家人很无奈，只好离开，走之前对中间人说：“要是不愿意给，两个闺女养着就养着，闺女怎么了，多好多听话。”他们不知道，这是表姑生的第三个女儿了。
表姑犹豫一天后，还是下了决心。第二天凌晨，小姑娘很顺利地被那家人抱走，有了新的父母。
此后三奶奶更加诚心地求神拜佛，四处施舍和上供，打听生子的秘方和那些能够预测生男生女的高人。
三女儿被抱走，彻底激发了家里的矛盾。性格骄纵的表姑和表姑父之间很快变得水火不容，几乎天天吵架。不知道是不是想补偿表姑，公公做主，给了她一辆车。
表姑父一共兄弟两人，家里一向是一碗水端平，这次额外给了表姑一辆车，大嫂觉得心气不平。除夕年夜饭，老爷子说起家产的时候并没有把这辆车算在内，大嫂一口气掀了饭桌，破口大骂。
“嘚瑟什么呀？还不是拿一个女儿换的车？有本事你生个儿子啊？”
这是明摆着踩表姑的痛处，妯娌之间很快撕破脸皮。老爷子也被气得不轻，草草分了家产，来年三月就去世了。丧礼上，表姑父痛哭流涕，一直打自己耳光，说自己不孝。表姑脸色晦暗不明，只是跪在一旁沉默地烧纸。
九月的时候，表姑再次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请人看，说是男孩。
等到第二年过年的时候，几个月大的小子穿着大红刺绣镶边的棉袄，眉目精致地坐在床中间。表姑终于生了个儿子。亲戚们都赞叹孩子长得好，模样俊秀。
表姑十三岁的大女儿站在一旁，显得很沉静。表姑抱着儿子笑得春风得意，开玩笑似地对来客说：“我闺女不喜欢小子，偶尔还打他。”众人笑着说：“孩子都喜欢孩子，这是闹着玩呢。”
婆婆说要来帮忙照看孙子，表姑硬气，怎么样都不答应，也不让婆婆住在自己家里。她每天上班前把孩子抱给三奶奶，晚上再接回来。
三
过年的时候我去表姑家玩，看到了二女儿女静静。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比我们这些客人看起来还局促不安。本来她很快就要回到表姑身边上小学，可因为弟弟的出生，她只能继续待在亲戚家，在一所偏远小学读书。表姑说，等儿子再长大一些，就把静静接回来。
表姑也没有忘记三女儿，经常买很多衣服和奶粉去看她，每次坐上半个小时再离开。碰上孩子睡觉的时候，表姑就能小心翼翼地抱抱她。
我常常想，表姑公公给她买车的钱，是否足够把那个只在亲生母亲身边待了五十天的小姑娘养大？
表姑的大女儿是被奶奶带大的，后来有了弟弟，小姑娘更喜欢往奶奶家跑。表姑并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表姑婆婆把不能和儿媳撒的气，全教唆给了孩子。十三四的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大女儿觉得表姑就是喜欢儿子。
有一次在我们家玩，她脱口而出：“我妈就是个神经病。”吓得我母亲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孩子家家，怎么这样讲话？”
表姑有一次教训她，她回嘴：“你就是想要你的儿子，你去跟你儿子过啊，反正你对我爸也不好，有本事你把我也送给别人啊。”
稚嫩的话语像尖刀一刀刀扎进表姑的心底。她大概是欲哭无泪的，没有人能想起她有两个女儿不长在自己身边。
三女儿三岁生日的时候，表姑跑去看了看。回家后，发现婆婆和丈夫一脸阴郁地等着她。原来大女儿出去玩，儿子睡醒后翻下床，脑袋上磕了一个包。表姑父连解释都不愿意听，劈手就给了表姑一个耳光：“你为了个送出去的闺女把我爹都气死了，还跑去看她？有什么好看的？”结婚十几年，表姑父连句重话都没有跟表姑说过，这次直接动了手。
表姑捂着脸回了娘家。我听说大女儿跑过去劝她，不知道为什么又气鼓鼓地走了。过了几天表姑父带着儿子把表姑接了回去。
走之前三奶奶抱着外孙，当着表姑父的面数落表姑不听话，给了人家的孩子，怎么还跑去看，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
这次之后，表姑婆婆名正言顺地住了进来，帮忙照看着孙子。有一次婆婆拿饼干喂孩子，不小心噎了一下，表姑急得说了两句。她天生说话冲，估计没说什么好听的话。表姑父知道后跟她吵起来，越吵越急，又动手打了表姑。
恰好照看二女儿静静的那家人打来电话，说静静调皮摔坏了胳膊，要立刻送到表姑这里住院。表姑父接起电话吼了句：“死了最好。”
表姑气得直哆嗦：“你们一家子还是不是人，静静不是你的女儿啊？你不管我管。”表姑父说：“你管什么管？你连儿子都管不好，还想管谁？天天在家里吵，你还想干什么？”
“你刚刚不是说了，你们一家子啊，死了最好。”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大女儿冲了出来，满脸泪水冲着表姑喊：“你不是早就说要把我们一家人都毒死吗？那你毒死我算了，反正我是多余的。”
她又抽抽噎噎地说：“那天在姥姥家，你以为我睡着了，和姥姥说要把我们一家人都毒死。其实我在房间里面都听见了，我回去跟奶奶讲，奶奶哭着说都怪她，是她不好。”
“你知不知道，我奶奶气得那天差点喝农药，后来被我拼命拦下了。”
“既然这样，那你把我毒死算了，毒死我你就解气了。”
大女儿说完跑开了。谁都没想到，她跑回老宅，把当初奶奶用来置气的那瓶农药喝了个一干二净，被找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抢救时间。
四
表姑是天生的刀子嘴，说出“毒死全家”这样惊悚的话本属正常，可怜大女儿较了真。
大女儿死后，表姑十分缄默，婆婆逢人就说自己媳妇心怀怨恨给一家人饭菜下毒，结果把自己的女儿给毒死了。亲戚们纷纷感叹：“有儿子有女儿，家里有车有房，这样的福气还不知足，这都是福烧得慌。”
表姑和表姑父很快离了婚，儿子被留在了夫家，表姑带着一些衣服独自搬到了荒凉的老城区。
离婚之前，表姑要把二女儿静静接回来，可静静不仅不想跟着表姑，还躲着她。她不熟悉这个妈妈，更何况亲戚们告诉这个七八岁的孩子：“你亲妈是个疯子。”
最近我去老城区看了看表姑。她住在一栋老式的二层单元楼里，楼梯拐角处的玻璃已经破碎，风刮出奇异的空响。
我试着敲门，声音显得很响亮，让人心惊。敲了大概四五下之后，里面终于有了动静。我想到表姑会跟之前不一样，但没想到变化如此大——四十多岁的人，站在我面前像一个佝偻的老太太。
那一瞬间我又想起她结婚时的场面。轰鸣的礼炮中，她穿着大红色的旗袍，被表姑父从豪车里抱出来。婚房里挂着大大的结婚照，她笑着的脸庞，白得有些虚假。
作者祁沫，现为大学生
「我们是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从生命里拿出来的真实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