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想法散文

姥爷,吃个糖吧

2022-11-12  本文已影响0人  柳一园

    从小学到高中,外婆一直带着她的这一群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其中的酸甜苦辣外婆尝了个遍。每当看到外婆为了生活为难的时候,伤心的时候,痛苦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要是外公还在,多一个人分担,外婆是不是会更快乐一些?

    外公走的早,彼时外婆也只有五十多岁,想着儿女们都已经长大成人,有了各自的家庭,操劳半辈子也终于可以歇歇了。可无常却来的那么悄无声息。外公外婆起床比较早,天刚蒙蒙亮就开始打扫院子,准备一家人的早饭。有一天外婆发现老伴似乎有些老糊涂了,那天外公起床的时候,拿着手里的裤子颠倒来颠倒去,在灯泡的昏黄光线下照了又照,皱着眉头问正在梳头的外婆:“这是我的裤子不是?我咋找不着裤腰在哪?”外婆拿过裤子,嗔了一句:“你这还没七老八十呢!咋,这就开始眼花了?”然后两手揪着裤腰,递到外公手里,“这不是裤腰吗?”外公一边笑一边感叹着自己这是老了,眼睛开始花了。一件小事而已,也许真的是眼花了呢,或者是还没睡醒,精神还有些迷瞪?可外婆的心总是突突地跳,很不安心,终于还是找了个由头,让家人带着外公去医院做了检查。一通检查各种拍片,最终确诊是脑部长了肿瘤。

    后来,外公还是走了,留下了外婆一个人。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才大概四岁,虽然还记得关于外公的两三件事情,但也是模模糊糊的,大部分对外公的了解都是从比我大的哥哥姐姐或者长辈们那里听来的,从他们的话语中,我的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了外公的样子。

    外公高高瘦瘦的,经常穿着一身中山装,可能是因为受过教育的原因,走路带着一股儒生气,腰板挺得笔直,哪怕跟一群同龄的人站在一起,也能从背影知道哪个是他。其实外婆的个头也很高,一般人到老年的时候,个子会比年轻的时候缩一些,但外婆到了六七十岁了,也有一米六五,而且外婆驼背,妈妈说外婆年轻的时候个头就不低。可惜了,我的妈妈和阿姨们没有突显个子高的好基因,个头都是一般般,我们几个表姐妹也都是一般个头。但唯独我大舅,大舅的个子很高,在小时候的我眼中,大舅立在那就像个巨人,跟姥爷一样个子高且瘦。但大舅的胆子却跟他的个头成反比,尤其是在面对外公的时候。有次过年的时候,舅舅们和二姨三姨都回来了,当时我们一群孩子围着大舅聊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外公,我说:“虽然我不怎么记得外公,但是我能感觉到外公不凶,对人很温和。”其他的表妹表弟搭不上话——他们更没见过外公。大舅听完大笑起来:“你觉得你外公温和,那是对你们,对我们就不一样了。小时候我就怕你外公问我学习的事情,那时候你大舅我不好好学习,尤其是数学最让我头疼,二年级的时候有次你外公看见我从外面刚玩完回家,没头没尾地就问我一句‘一米长啊还是10厘米长?’当时我想也没想就回答‘10厘米长啊’,你外公听完,脸一下就沉了,朝我身上就是一脚。”我们几个孩子听完还嘻嘻哈哈笑他:“是大舅你太笨了,哈哈哈...”

    但是在我姐姐的记忆中,外公又是另一个样子。

    姐姐比我大五岁,她的童年得到了外婆和外公的双照顾,在整个大家庭中,姐姐是最大的孙辈,自然和外公的相处是最多的。姐姐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开始学数数,开始做简单地加减,小孩子在那个时候是最需要引导的时候,但爸妈都是急性子,陪着写作业陪不了多久就没耐心了,所以姐姐说,经常是她被爸爸或者妈妈带着一路哭哭啼啼地被送到外公手里。(忘了说了,我家和外公外婆家住一个村子,外公他们住村东,我家在村西。我爸不是这个村的,可他也不是上门女婿,至于为什么,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每次外公从气急败坏的爸妈那里拎着她的手走进屋里后,都会轻声轻语地安慰她,问她是怎么回事?然后等姐姐情绪稳定了,再拿出来准备好的数数用的小木棍摆在桌子上,让姐姐摊开作业本,一老一小就这么坐在低矮的凳子上掰着手指头,数着小木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等写完了作业,也差不多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彼时小舅还没结婚,他会带着姐姐在院子里玩一会,等在外公这里吃完了晚饭小舅就抱着姐姐送回家。姐姐说,当时一道题可能需要外公教四五遍才开窍,但外公就那么一遍遍地重新教起。所以,每次从外公那回家的时候都是开开心心的。

    在农村家家户户在农忙的时节几乎每天都要下地干活,所以那个时候姐姐就交给了外公外婆照顾,外婆要忙家务事,可是小孩子不喜欢天天闷在屋里,于是外公就牵着姐姐在村里溜达,从村东头溜达到村西头,再从村西头溜达到村东头,姐姐不时地在路旁摘个小花,拾个漂亮的树叶,踢个小石子,期间外公不时跟村里人打着招呼。

“老张,带孩子玩呢?”

“嗯,带孩子出来溜达溜达。”

“这小妮多乖呀!”

“嗯,我们家这妮乖着呢!”

    就在爷孙俩最后一圈走到村西外公家的地头时,姐姐发现了一个意外之喜。外公家这块地的地头西边是一个大大的麦秸垛,麦秸垛的旁边放着几捆玉米秸秆,就在靠近秸秆的一大片茂盛的野草中,姐姐惊呼一声:“姥爷!快来,这有一个大西瓜!”姥爷走近一看,呦呵,还真是个碧绿浑圆的大西瓜。估计是干农活的时候吃西瓜,西瓜籽偶然发芽长起来了。外公也很意外,爷孙两个蹲在地上轻轻拍着西瓜。因为这个地头旁边就是来回干活村里人走的路,因为杂草掩着,西瓜一直没人发现,外公说:“咱们薅几把草把西瓜给盖住吧,这样人家就发现不了了,姥爷每天带你来看看它好不好?”于是爷孙两个趁着现在没有人,薅了几把草吧西瓜盖住,然后若无其事地回了家。自此之后,这个西瓜就成了爷孙俩的一个秘密,每天都会瞅个时间两人一起散着步过去看看秘密西瓜还在不在。看到还在,两人就松了一口气,互相神秘地笑笑,然后迅速若无其事地走开。要是哪天有事去不了,姐姐就跟个猴儿似的,一刻坐不住,就怕西瓜被人偷走。

    终于,在似乎漫长的等待中西瓜可以摘了,于是两个人提个口袋,把这个一直守护的秘密采摘了。姐姐在跟我讲到的时候说:“那个西瓜好像没那么甜,甚至切开之后还有些不熟。”但在那个时候自己似乎拥有了一个超越其他所有人的巨大宝藏,尽全力守护着一个秘密,对一个孩子来说,是童年不可多得的冒险故事。

    外公是个温和的人,但也是一个对事很严肃认真的人,对孩子的品格教育更是严格。而姐姐就在那个时候做了一件事——偷钱

    起因很简单,就是姐姐每天放学看到同学买零食,嘴馋了。在家里,除了买本子买笔之外,爸妈是不给我们零花钱的,所以姐姐就把目标瞄向了外婆的零钱盒。每次外婆买完东西,就把零钱放到桌子上的一个饼干盒里,姐姐一直知道外婆的这个习惯。于是在零食的诱惑之下偷了钱,最开始拿的少,拿的都是五毛的,两毛的,后来看自己一直没露馅,胆子大了,开始拿一块两块的钱,甚至到后来开始拿五块钱。随着数额的增大,这个‘馅’就逐渐藏不住了。有一天当外婆终于发现钱少了,而恰好姐姐那几天手里一直没停过小商店里卖的各种小零食。很快地,经过简单地询问就确定了姐姐是那个小偷,外婆气急了:小时候偷针,长大偷金。于是带着姐姐去找了我爸妈,一定得把这个毛病改过来。外公从地里干活回来,小舅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外公急忙就往我家跑,要是跑慢了,小妮的一顿打就拦不住了。

    果然,等外公到的时候,已经是哭声震天,这顿打到底是挨在了身上。姥爷责怪爸妈不该这么对孩子,就把姐姐带走了。到家之后,外公带着姐姐进屋,让她坐在凳子上,轻声轻语地问她:“你看把你姥姥气的,乖,不哭了,跟姥爷说,从那个盒子里拿了多少钱?”姐姐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但看着外公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就老老实实地边抽噎边回答:“忘了,拿过一毛五毛的,拿过两块五块的。”

“嗯,是个诚实孩子,那你跟姥爷说,拿了钱买啥了?”

“在学校小卖部买了好吃的。”

“买了啥好吃的,跟姥爷说说。”

“买了辣条、棉花糖、糖稀、泡泡糖、冰糕...还有其他的好吃的。”

“嗯...”外公沉吟了一下,“没事,也没乱花,买的东西都进你的肚儿了,钱也没白花。”

    外公给姐姐擦擦了脸上一道道的泪痕,然后说:“没事啊,不是大事,买了就买了,但是这样做不好,不跟家里人说就拿钱这样不对,我们下次改了好不好,以后嘴馋了,就跟姥爷说好不好,姥爷给你买好吃的。”

    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而姐姐也再没有偷过钱。

    在我眼中,外公的一言一行像一个智者,有着温暖人心的巨大力量,更有一种温润的君子之风,在他的身旁待着不由自主就会想要检视自己的言行。外公性情如此,可能也跟外公在那个年代能受教育有关。

    家里不止一个人跟我讲到过,外公爱看书,只要看到书就走不动道,看书能迷到不吃饭都行。只要家里有的书外公都看过不止一遍,在任何地方只要看到带有字的纸都要捡起来看看。我记忆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像,在一个秋天,家里人好像让我去地头喊姥爷回家吃饭,那个时候收好的玉米正好都堆在地头,需要有人看着。在我到地头的时候,外公正靠着麦秸秆堆在树荫下看书,我喊了一声:“姥爷,回家吃饭。”姥爷回了一句:“好,好,等看完这一页。”我记得那是一本很厚的黑色封皮的书,过了几分钟,姥爷起身牵着我回家,一边走一边拍打身上的麦秸秆。不知道后来我爱看书的习惯有没有外公的影响在里面。

    其实后来我问过妈妈,为什么姥爷在他们那个艰苦的年代还能受教育?很像让妈妈给我讲讲外公年轻时候的故事。但是妈妈也不知道,她对自己父亲的过去也了解的不多。其实之所以对外公的故事那么好奇,其实是因为我爸。父亲是个骨子里很高傲的人,很少能听到他承认或者夸赞某某人很厉害,但我不止一次听到他提到外公的时候,都是满满的尊敬和佩服。父亲的书法很不错,无论是硬笔还是软笔,还自学过小篆,但在提到外公的毛笔字时是赞不绝口。有次提到外公的时候,他不无感叹地说:“你姥爷的毛笔字可是好看的很了!我是咋也跟他比不了。你知道你姥爷活着的时候,整个村的春联都是他写的不?”看着我瞪大的眼睛,他似乎很得意地继续说:“你姥爷那时候,每到过年该贴春联的前一天,你姥爷几乎啥也不用干,一天就坐那写春联,整个村的人,这一家走,那一家来,甭管多少家,只要来,你姥爷提笔就写,人家都不用翻翻啥春联大全,不用,提笔就写,而且各个不重样,厉害吧?”听着的时候我整个脑海中都是想象的外公写春联的热闹场面,然后顺口问了一句:“为啥不去集市上买春联啊?”我爸朝我哼了一声:“那时候哪能跟现在比,那个时候谁家有个闲钱去买春联呀,都是裁点红纸,找人写。村里边会写毛笔字的也不少,咋不找其他人呢?就是因为你姥爷那一手好字。”似乎带着点遗憾,最后一句话他缓缓地感叹道:“真是好看的很呢!” 父亲很少佩服什么人,而外公是他心里很敬重的一个。

    在我上中学的一天,有次父亲早上起来到厨房跟我妈妈说他要去坟上给我外公烧点纸钱。母亲很疑惑,问他:“这又不逢年过节的,咋想起来烧纸了?”父亲表情有些凝重,望着窗外说:“昨天晚上梦见他姥爷了,在梦里边他从路的对面走过来,看见我就问我:‘红兵,兜里有烟没,最近没有烟抽了。’这么多年,他姥爷也没给我托过梦,他姥爷知道我也吸烟,所以才在梦里边跟我要烟抽,一定是在那边没钱了,我去店里买点纸去坟上烧给他。”

    一个人的身体生命已然消失,但只要还有人惦念着,心里铭记着,他就还是鲜活的,他的生命依然像春之溪水,流淌,滋养。

    在忍受病痛的那最后一年,家里很热闹,好多人都在,除了舅舅们,阿姨们,还有好多我不认识的其他地方的亲戚们都来了,陆陆续续。他们带来各种各样的礼品、补品,每一个进门的人看到我都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脸,嘴里说着:“好孩子,乖乖的,来,给妮儿个糖吃。”我心里很欢喜,每天都有糖吃。当时的我不明白,为什么等客人走后,外婆总是对着一大堆的礼品发呆?为什么二姨的眼睛红红地?为什么活跃的小舅总是沉默?可是面前有那么多好吃的呢,好多饮料,还有蛋糕和很稀罕的水果。后来,我自己猜出来了:大家每次来都在问外公身体怎么样,都在说着同一句话“好好休养,别劳累”,有好几次看到外公手里拿着一把五颜六色的药丸在吃,外公这是生病了呀。怪不得外公总是没精神,经常吃一大把苦药丸当然开心不起来。

    那个午后的阳光刚刚好,似乎是春天,光线柔和,在阳光下身上很暖和,很舒服。我在外公家门口跟一群孩子在玩,有谁呢?好像有表弟表妹,还有同村的孩子,大家每个人笑得都很开心。外公也在,上身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黄的白衬衫,一条灰色长裤已经开始起皱了,脚上还是那双外婆做的粗布鞋,坐在大门口的石墩上安静地享受着午后的阳光。他微笑着看我们几个孩子在一起玩闹,眼里是满满的慈祥温和,春日的微风吹动着外公的衬衫,能隐隐看到外公瘦弱的脊背。妈妈一直跟我说,不要去打扰外公,不要缠着外公玩,外公有些累,要多休息。我把手伸进衣兜里用紧紧地攥着一颗糖,犹豫该不该过去?外公见我看着他,对着我笑了一下,这一笑给我了足够的勇气,走到他面前,把手里的糖递给外公:“姥爷,你吃个糖吧。”外公笑着没有接,让我把糖收好,轻声轻语说了句:“姥爷不吃,你们吃吧,乖。”

    我不记得那天的开始和结束,唯独那个午后是那么清晰深刻。温暖的春风,嘴里糖的甜,对面领居家种的银杏树还是个光杆杆没发芽,小伙伴的嬉闹,还有外公穿着白衬衣坐在阳光下微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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