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以你的声音拥抱我

2019-02-15  本文已影响0人  棠芯萌比哟
请以你的声音拥抱我

楔子

大货车一早就在小区门口鸣笛。

似乎吵到睡懒觉的住户,某个窗口飘出不满的吼声:“大早上的,谁这么缺德,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话音刚落,屋外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噔噔噔跑到门口讳莫如深地警告窗边一脸怨气的男人:“兔崽子,不要惹事,是那家人要搬走了!”

“那家人?”男人瞪了瞪眼,“你说林家?”

“可不是嘛。”妇女撇撇嘴,“可算要搬走了,跟他家住一个小区,我晚上都做噩梦。”

“你没住这儿之前就做噩梦。”男人顶了两句,掀开窗帘往外看。楼下的搬运工人正来来回回把家具搬上车。过道旁的桂花树下站了个小女孩,穿白裙子抱洋娃娃。

他想向那个女孩挥手:“林深……”

话没说完,被妇女一巴掌打在手上,疼得一缩。

“指什么指!当心被怪物缠上。”

声音顺着晨风飘出去。小女孩似乎听见了,慢慢转头看过来。清秀白净的一张脸,嘴唇绷得紧紧的。

妇女唰地一下拉上窗帘,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男人有些不满地瞪了母亲一眼:“深深只是个小女孩,你别这么说人家。”

“我说什么了?我说的都是实话!这么小就这么邪,长大了可不得了。要我说,就应该上报政府,让国家把她抓起来……”

“妈,你有完没完,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神神道道的?”他打断母亲,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瞟向桂花树下的小女孩。

母亲还在边择菜边念叨:“前两天婷婷那事儿闹得那么大,她是不吃人,但她三言两语差点把婷婷害死。这丫头声音邪得很,跟她说几句话保不准就被她迷了心窍按照她的话去做。她要让你把你娘两刀捅死,你肯定也照办。”

“越说越离谱!”男人大声反驳,却也想起了曾经每一次和林深的接触。小姑娘长得又白净又秀气,会温柔地喊他“哥哥”。每次他被工作逼得压抑又暴躁,窝着一肚子火回来时,只要跟在门口玩耍的林深说几句话,那些暴躁不安总是会烟消云散。

所以他挺喜欢林深的,有时候下班回来还会给她带些好吃的。

曾经只以为是这姑娘声音温柔,可现在闹得满城风雨,都说她那细腻温柔的声音,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这可是现代社会啊,怎么会有这么邪门的事?可那声音真的和别人不一样……男人烦躁地用被子捂住脑袋。

妇女还在嘀咕:“就应该把她关起来,搬走了,指不定又去祸害谁呢……”

太阳逐渐跃出云层,房间被腾空,林母抱着最后一个小熊玩偶走下来,朝林深招手:“深深,走啦。”

小女孩将目光从脚下的那团蚂蚁窝上收回来,看看妈妈,缓步走过去。四周默默注视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怪物!”

林深吓得一缩,林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急匆匆地朝门口走去。

林深趴在妈妈肩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身后那些熟悉却憎恶的面孔。半晌,她轻轻地问:“妈妈,我是怪物吗?”

“当然不是啊,别听那些人胡说。”

她声音嗡嗡的:“那我们为什么要搬走?”

林母身形僵了僵,好半天,笑道:“因为新房子有个很大的院子,深深不是想养宠物吗?搬到新房子,就可以养啦。”

门口,林父装好行李,替她们拉开车门。

林深正要上车,不远处飘来弱弱的声音:“深深,深深。”

她回头去看,穿粉裙子的小女孩怯怯地站在拐角,朝她招手。林母拍了拍她的头:“婷婷来送你了,去跟她告个别吧。”

她愣了一会儿,缓缓走过去。

走近时,婷婷背在身后的手递上来一朵百合花:“深深,这是送给你的,以后我们就见不到了。”

林深低头看那朵花,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她后退两步,没有接。

婷婷固执地将花塞到她手上,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好半天低低说了句:“深深,对不起!”

话落,婷婷转身跑了。

她抬头看婷婷离开的背影,半晌,转身慢腾腾地走回去。父母已经坐在车上,她爬上后排,关上车门。车子缓缓发动,她摇下车窗,将那朵百合花丢了出去。

车轮开过,将花瓣碾得粉碎。

第一章

云起

春末将去,六月盛夏刚露了个头,槐安的天气已趋于炽热。偶有海风被热浪带入城内,空气中都是湿漉漉的咸意。这样的天气,走不了几步就会汗流浃背,人们纷纷埋怨这个夏天来得太快太猛烈。

唯有晨起之际,天色刚染一丝红,太阳还未跃出云头,夜晚的凉意停留在空气中,掺杂着街边开满枝头的广玉兰香气。

这是一天之中最适合闲庭信步的时刻,此刻却被阵阵争吵声搅散了清闲时光。

“把孩子交给我对大家都好,你一个单身女人,怎么可能给他优渥的生活?阿静,我们今天来找你,不是想跟你吵架。”

连棠酒店巨大的旋转玻璃门外,怀抱婴儿的年轻姑娘被一群男女老少团团围住,听见男人这番话,女人抱紧怀中的孩子,红着眼怒吼:“荣兴安,我再说一次,这不是你的孩子!我们早就分手了,这个孩子跟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这话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人群中打扮时尚的老妇人冷笑一声,嗓音尖锐:“你这个小浪蹄子,跟我儿子分手不到一年,孩子都两个月大了,你说这不是我儿子的,难不成你跟他在一起时就背着他偷人了?”

众人附和,连看上去不过七岁大的小朋友都上前推搡她:“妈妈说你不要脸。”

争吵愈演愈烈,女人紧拥着哭泣的孩子被荣家逼得左右无路,有几名围观的热心人想要上前劝解,都被荣兴安扯着嗓子推回去:“这是我们的家务事!我警告你们,谁敢插手我就告谁!”

老妇人仗着人多扑上去抢女人怀里的孩子,女人尖叫两声,一边护着孩子一边哭骂:“荣兴安你不是人!你自己出了车祸没了生育能力就来抢我的孩子,你会遭报应的,你们会遭报应的!”

荣兴安被她的话激怒,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人群骂骂咧咧一拥而上,女人的哭喊夹杂着婴儿的哭声,场面混乱不堪。

“不要吵了。”

这道平静的声音传入人群时,女人正被人扯住头发,怀里的孩子就快被夺走。只是一瞬,争吵声、哭喊声就像磁带卡住般突然停下,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跃上树梢的鸟雀的叽喳声。

众人纷纷回头,酒店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面容俏丽的姑娘,白T恤牛仔裤,及肩的头发别在耳后,干干净净的模样,秀丽的眉眼却微微蹙起,含着一丝无措的紧张。

紧迫的局面意外地被女孩一句话就给缓和了,她语气虽平静,声音却似乎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能力,瞬间就令这群原本凶神恶煞的人冷静下来,连周围看热闹的路人都被她吸引,不自觉地朝她靠过去。女孩被突然围上来的这群人吓到,下意识地开始后退。

周围的人似乎没察觉到她的紧张,人高马大的荣兴安一改之前的凶悍,一脸苦相地佝偻着身子朝女孩诉苦:“小姑娘你不知道,我和阿静在一起很久了,她偷偷生下了我的孩子。这个孩子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也不是要抢走他,由我们来抚养,今后阿静还是可以来看孩子的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啊对啊,小姑娘,我们一家都是老实人,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这么做?”方才盛气凌人的老妇人摸了摸眼角,嗓音都哽咽了,“阿静是个好女孩,她如果愿意和兴安结婚,我们也不会反对的呀,但是孩子是我们一家的命根子,她一个人霸占,说不过去的呀。”

女孩后背紧紧地贴着玻璃门,脚跟都往后缩,柔和的声音含着一丝慌乱:“你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不能就这么来抢孩子,不仅会伤到大人,还会吓到小孩的。”

老妇人一脸委屈地感慨:“我们也想好好商量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老妇人脸上堆出笑意就要来握她的手,女孩似被针扎一样惊慌避开,眼见四周的人围得更紧,她已无处可退,身前却突然横出一只手臂。

烟灰色的衬衣,袖子微挽,露出手腕处麦色的皮肤,袖口内侧纹路繁复,扣子看不出质地,但扣面覆了微雕,瑰丽又低调。

来人很高,她需要仰头看他,戏谑的嗓音慢条斯理地响在她头顶:“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孩子,算怎么回事儿?”

荣兴安皱眉看了来人半天,原先平复的怒意再次涌上眉头:“你是什么人?我们的家务事轮得到你来插手?”

女孩终于从围攻中解脱出来,松了口气,抬头正要道谢,看清来人的模样时,却是一愣,定在了原地。

荣兴安五大三粗,欺身而上就要将男子撞开,不想反被男子扣住手腕,反手朝外一推,看似力道不大,却将荣兴安推得一个踉跄。

男子掸掸手,讥讽似的冷笑一声,随着众人的视线走到阿静面前,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好巧不巧,我是你前女友的现任丈夫,你这一大早的带着人围攻我的妻儿,还问我想做什么?”

阿静泫然欲泣,依在男子怀中,哽咽着道:“老公,你终于来了,他们要抢我们的孩子。”

荣兴安脸色一变,一群人面面相觑,有些收敛地后退了两步。女孩终于解脱出来,长长松了一口气,抬头看清眼前男子的模样时,神色却顿时一愣。

男子正低声安抚阿静,荣兴安不死心地喊:“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你的孩子?”

男子抬眼,冷冰冰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唇角却勾了个要笑不笑的弧度,笑得荣兴安头皮发麻:“谁主张谁举证,你想要证据,难不成我去找?”

老妇人仗着人多撑腰,在一旁插嘴:“你敢去做亲子鉴定吗?”

“对啊!你敢去做亲子鉴定吗?”

这个提议似乎又令众人找到信心,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起来。男子扫了他们一眼,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个提议不错。那现在就去?我想想,距离最近的医院是……”

话说了一半,像想起什么一样:“不过,等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这孩子和你们没有关系……”男子的目光掠扫过众人,眼里没什么情绪,嗓音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法院的起诉书,各位是自己去拿比较方便,还是我让律师送上门更好?”

荣兴安被他说得脸色发白,眼见自己这一众人的气势被他几句话就压下去,心里又气又恨,梗着脖子吼:“你这是在威胁我们?”

“威胁?”男子眼角一挑,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起先眼里的寒意退去,此刻只剩下好笑了,“这你就觉得是威胁了?”

他手指扣了下额角,做出沉思的表情:“我想想,你是去年出的车祸吧?是在二环高架那里?因为你受伤严重,交警判的对方全责……”

男子的语气并不如之前森寒,似乎在温和地跟他随口聊天,荣兴安却在他这温和的嗓音中惨白了脸色,听他话锋一转继续道:“当时你被送到医院抢救,医院现在应该还存有你的血液检测档案吧?要是对方知道你当时酒精含量……”

“你住嘴!”荣兴安暴怒出声,在男子似笑非笑的神色中狠狠瞪了阿静一眼,拽着身边浑身发抖的老妇人仓皇地离开了。

酒店门口终于恢复安静,阿静正想跟方才解围的女孩道谢,回头去找时发现她已经走到酒店电梯口,赶忙小跑两步追上去。

“小姐,等一下。”女孩听见喊声,回过身来,阿静眼眶有些红,声音却恳切:“小姐,刚才真的很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女孩不易察觉地后退两步,轻声道:“没关系!”她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半天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你丈夫……”

刚说了三个字,身材修长的男子已经朝她们走来,帅气俊逸的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有些玩味的目光却不偏不倚地与她对上。女孩一愣,身后电梯叮一声响,她低头说了句“再见”,飞快钻进了电梯。

阿静“哎”了一声,回头问:“你们认识?”

男人看着合上的电梯门摇头,女人暗自叹了声气,又有些急切:“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荣兴安是酒驾?那我们可以去揭发……”

话没说完,男人笑着摇了下头打断她:“以防他再骚扰你,这个把柄还是捏着比较好。”

林深上了电梯,心有余悸地按下连棠酒店的14楼。

连棠酒店隶属于宋氏集团,宋氏集团以旅馆起家,历三代经营,至今已发展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豪华连锁酒店。槐安市作为宋家的大本营,市内三座连棠酒店都修得高耸入云,是槐安的标志性建筑。

前不久连棠酒店翻修,派人去画廊选画用以装裱,多少人翘首以盼希望能得到青睐,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中标”的居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家。

连林深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画大多是没有故事和人物的,曾有人形容她的作品像打翻了颜料盘,胡来一气,画风非一般人能理解,能混进画廊展览,还是靠好友孟时雨找朋友托了关系。

也不知道这次连棠酒店派去选画的人,到底是搭错了哪根神经。

林深到达14楼时,早上找人送来的画已经被抬上来,就放在走廊入口。画用长方形的箱子装着,平平整整躺在里面,以免折出痕迹。箱子旁站了个戴金边眼镜的助理,正小心翼翼地将画取出来平铺在地上,准备重新裱框挂上墙。

看见林深过来,助理推了推眼镜朝她笑道:“林小姐你来了。”他侧开身子,让出身后穿白衬衣的男子,向林深介绍,“这是我们宋总,就是他选中林小姐的作品的。”

林深看向助理口中的宋总,意外年轻的一张脸,棱角分明。

他也朝林深看过来,接过助理搭在手臂上的西装外套,眉峰很冷,朝林深伸手:“宋潇寒。”

他的手指很白,指骨修长,露出手腕上的暗金手表,大气又简约。林深身体绷得笔直,抿着下唇,好半天才伸手在宋潇寒的指腹碰了碰,随即飞快收回:“你好,我是林深。”

宋潇寒轻点头,目光从画上扫过:“画,”顿了顿,“不错。”

林深低声说了句“谢谢”。

宋潇寒打量了一会儿地上的画作,俯身拿起两幅在墙上比了比。林深抬眼看了一圈,觉得自己这几十幅色彩鲜艳的画,跟连棠酒店清冷的风格半点都不搭。

宋潇寒脸上一派高冷,看不出喜怒,林深心里正七上八下呢,却见宋潇寒点头示意助理,助理赶紧走到她面前:“林小姐,宋总很满意你的画,不知你对这些画的装裱有什么建议吗?”

林深有些惊讶。这个人,居然真的喜欢她的画?她抿了抿唇,斟酌道:“我觉得……这两幅挂在客房比较合适,这边这几幅,比较适合走廊。”

助理抬头看向宋潇寒,宋潇寒目光微垂:“好。”

得到他的肯定,林深紧张的神情终于有所放松:“但是这边走廊的底色和画的主色调不搭,或许可以将墙漆换成灰蓝色,让走廊看起来更为大气。”

宋潇寒面色不变:“换。”

林深贴墙而站,手指背在身后,终于说完最后一句:“刚才上来的时候我看了大堂的风格,这里暂时没有适合的,我可以回去之后重新创作。”

宋潇寒扣上西装的第二颗纽扣:“行。”

他利落的办事风格,和他说话的口吻很是符合,这也让林深轻松不少。

从电梯下来时,林深看看手机,时间才过去一个小时,就这么一会儿时间,太阳热辣的光芒已经将整座城市覆盖。她没带伞,手指搭在眉骨上刚走了几步,戴金边眼镜的助理追出来,手上拿着一把黑胶伞。

“林小姐,太阳太大了,这附近不好打车,你撑着点伞。”

林深有些惊讶,浓密的眼睫毛轻轻眨了眨,低声道谢。

助理笑笑:“都是宋总的意思。”

林深到家之后给好朋友孟时雨打电话,手机那边传来关机的提示音。作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孟时雨在给病人做诊疗时都会关机。她放下电话没再重拨,扎起头发去了画室。

早上计算了一下,连棠酒店三十多层楼,每条走廊每间房需要用到挂画的地方共有百处,现在算下来,还差几十幅,她需要赶工,林深走进房间内的画室。

因为担心颜料融化,画室的温度比客厅更低。林深走向画架时,脚步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墙角盖着画布的架子。

半晌,她朝画架走去。画布已积尘,掀开一角,露出半幅人物彩画。林深向来是不画人物的,这幅人物画却的的确确是她的风格。

画上的男人眉峰俊朗,薄唇微挑,一手搁在椅背上,一手捧一杯咖啡。

背景是公园,树影斑驳,不及他眼底光芒。但画没画完,笔触只到手臂处,像戛然而止的默片。

画上的男人正是今早在连棠酒店门口遇到的阿静的“老公”。

林深其实很早以前就见过他,在那座公园写生时,目光无意间看到长椅上悠闲而坐的男子,生平第一次,萌生了画人物的想法。

于是翻了画纸下一页,对着他描摹。可画到一半,有个姑娘走近,接过他手中的咖啡,亲密地挽着手牵走了他。

那个姑娘不是阿静。

如今,画纸上的男人无声含笑,跟今早见的也无二样。林深看了半天,叹了声气,将画布盖下来,转身离开。

孟时雨回电话时已经午后,林深一手拿画笔一手拿颜料盘,将手机夹在耳边:“孟孟,下午来我家吃饭吧?”

孟时雨好像还在忙,边和她通话边交代工作:“行啊,今儿什么日子?”

“我赚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了。”

孟时雨笑:“是个该庆祝的日子。”她低声吩咐助手把下一位患者的病例文件整理出来,拿着手机走到窗边,“不过天气这么热,就别在家做了,上次那家西餐厅怎么样?”

林深沉默了一下:“我不想去外面吃。”

孟时雨提高了声调,像在提醒:“林深。”

她开口解释:“我今天已经见够人了,已经完成了指标。”

孟时雨失笑:“如果你每天都按着我给的指标计算人头数,那你的病永远也不可能好。深深,接触外界不是在完成我给你的任务,是为了你自己。”她顿了顿,又打趣,“你不会是嫌那家西餐厅太贵了吧?”

林深被她逗笑:“请你吃饭,再贵都不贵。”

孟时雨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嘴甜了?行了,我马上要接诊,下班了来接你。”

林深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槐安的白天最不缺的就是车鸣人声,这个城市的快节奏就像今夏的太阳令人难以招架。临近郊外的苍榕山别墅却寂静清幽,孟时雨的心理诊疗所就设在这里。

助理将整理好的病例递给孟时雨:“下一位是顾先生。”

孟时雨接文件的手顿了一下,有些头疼地皱眉:“这还没开始,我已经预感今天又要失败。这珠穆朗玛峰,估计我是没机会登顶了。”

助理宽慰着接话:“孟医生,你是心理学领域顶级的心理医生,治愈过多少疑难杂症,顾先生的失眠症也一定没问题的。”

“你懂什么!”孟时雨点燃有助睡眠的檀香,“业界的人把他比喻成珠穆朗玛,你以为这称号是随便得来的吗?行了,叫他进来吧。”

助理知道她脾气不算好,自讨没趣后赶紧退出去了。

身材修长的男子很快走进来,手上还端着助理方才给他泡的咖啡,孟时雨叹气:“失眠少喝咖啡,要跟你说多少次?”

男子耸肩一笑,在为他备好的躺椅上躺下:“喝不喝都一样。”

孟时雨默默叹了声气,翻开病历开始例行的问诊。午后阳光穿过玻璃,被窗帘隔绝在薄薄一层布料之上,透着朦胧的光。

“还是无法正常入睡吗?”

“嗯。”

“上周问诊到今天,一共服用过几次安眠药?”

“基本上每晚都吃。”

“一次几颗?”

“三颗。”

孟时雨啪地折断了记录的铅笔芯,有些愤怒地抬头看躺椅上一脸无所谓的男人:“顾倾淮先生!你又擅自增加剂量了!我告诉过你,正常人服用安眠药的剂量是半颗,你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顾倾淮睁眼,笑笑看她:“我这不是不算正常人嘛。”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起身理理衣领,“时间差不多了,我走了。”

孟时雨盯着他悠闲离开的背影,握笔的手指捏得紧紧的。

午后阳光愈烈,树上的蝉像是得了特赦般没命地叫。孟时雨狠狠地熄灭檀香,冷声吩咐进来打扫卫生的助理:“明天找人来换隔音玻璃,还有,把树上的蝉捅了。”

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孟时雨下班离开,开车去接林深。

林深住在老街,槐树成荫,门前总坐着摇着蒲扇的老人。十几年前的房子,周围都已经起了高楼大厦,附近这片四合院像在闹市之中偏安一隅,偶有房地产商来谈,最后都无功而返。

孟时雨的车开不进来,停在街口给林深打电话,林深拿了外套匆匆出门,上车时孟时雨正枕着垫子闭目养神,嗓音疲倦地问她:“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林深在父母过世后患上了严重的社交恐惧症,机缘巧合认识了孟时雨。那时候孟时雨还只是心理学专业的大一学生,于是林深就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病人,每天汇报自己的日常,也算是治疗计划里的一部分。

她想了想,从早上出门打车开始说起,说到帮助阿静时,孟时雨眉头挑了一下:“你还真是个小天使,明明恐惧接触人群还主动帮人解围,看来我得奖励你。”

林深迟疑道:“昨天去酒店签合同时,我其实在电梯里见过她。”

她头一次出来谈生意,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乘电梯上楼时,阿静也在。只是她没注意到身后手足无措的林深,而被抱在怀里的孩子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林深,在空中乱抓的小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指,还冲她露出甜甜的笑。

很奇特的感觉,林深一向恐惧与人肢体接触,那只小手却很暖,像温柔的月光,驱散了她的紧张。

她话语一顿,眉头蹙起来:“孟孟,我今天还做了一件不好的事。”

孟时雨正找地方停车:“嗯?”

“阿静的老公,其实我之前在公园见过他一次,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看上去很亲密的样子。我当时……”她轻轻叹了声气,“我应该告诉阿静的。”

孟时雨支起身子往外看,停车位落了满地的广玉兰,轮胎碾上去留下道道花痕,她转着方向盘将车身摆直,漫不经心:“你不是说那孩子才几个月大吗?老婆妊娠期出轨,很正常,没告诉她也是为她好,你别想太多。”

林深皱了皱眉,没再说话。

餐厅里人不多,服务员领着两人去了雅座。孟时雨最近减肥,只点了一份水果沙拉,举着红酒和林深碰杯:“恭喜你签成第一笔合同,自食其力的感觉如何?”

林深小小抿了一口:“还是有点不真实,没想到真的会有人喜欢我的画。”

孟时雨笑了笑,微微晃动酒杯醒酒:“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事情是独立存在的,再难看的人也会有人喜欢,再难懂的画也有人欣赏。你就是把自己隔绝得太久了。”

这些年孟时雨一直在帮她克服社交恐惧,两人都明白,林深不是不想走出来,只是不敢。不过最近她的情况好转许多,孟时雨也很满意自己的治疗成果。

林深是个不善言辞之人,此刻满怀感激,也只是端起杯子认真地感谢她:“孟孟,谢谢你!”

孟时雨一口喝光杯中酒,往椅背上靠了靠,眉眼间的疲惫化作笑意。

今天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显得没什么精神,林深忍不住问:“你今天心情不好吗?”

她抚着额头,嗓音疲倦:“刚才是有点儿,和你聊过天后已经好了,只是……”她顿了顿,目光从林深身上扫过,伴着灯光有几分晦涩,“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得了失眠症的患者,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任何好转。当初接手时豪言壮志,现在看来也快沦为业界笑柄了。”

林深想起她之前提过这件事,安慰道:“你连我都可以治好,没什么能难倒你的。”

孟时雨叹了声气:“没那么容易,前辈们都拿他没办法。”目光落在她脸上,放缓语气,“如果拥有你声音的那种能力或许还能试一试。”

话音刚落,林深手中切牛排的叉子刺啦一声从碟面划过,发出一道尖锐的刺耳音。她握叉的手有些发抖,故作镇定地将牛排摆回原位,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孟时雨坐直身子,嗓音低沉:“抱歉深深!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好半天,林深抬头朝她笑了笑:“没关系!只是……”

气氛有些沉默,孟时雨岔开话题调节气氛:“不说这个了,你说选中你画的人是宋潇寒?”

“嗯。”

孟时雨眉梢一挑:“知道这个宋潇寒是谁吗?”

林深摇了摇头。

“宋家的独子,宋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去年刚接了他爸的位置,应该是现在槐安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了。听说有不少小姑娘想爬上他的床,最后连头发都没摸着一根。”孟时雨笑着摇摇头,“真正的豪门巨子,上次看采访,长得还不错,老天造人实在很偏心啊。”

林深回想了一下宋潇寒那张冷冰冰但英俊非凡的脸庞,赞同地点头。

孟时雨调笑道:“你可得抱紧这条大腿,宋潇寒喜欢你的画,说出去,你的身价不知道得翻多少倍!”

三言两语,方才的沉默已不复存在。吃完饭两人沿着槐柳道散了会儿步,林深回到家时天色将暗,带着热气的夜风从半开的窗户蹿进来,吹起墙壁上的挂历。林深的视线落在用红笔圈出的日子上,那是明天。

她父母的忌日。

第二天一大早出门,街角的花店刚开店,老板正将盆栽鲜花往外挪。如往年一样,林深买了两束白雏菊。

墓园总有与世隔绝的清幽,等她絮絮叨叨将自己近来的情况说给长眠的父母后,太阳已经爬上了半边天。阳光炽热起来,她额头抵在墓碑上,轻声道:“爸妈,我走啦,如果中暑了你们会心疼的吧!”

林母过世前信教,每年在墓山拜祭完,林深都会去教堂祷告。她撑开黑伞,伞面的小黄花映着阳光,像熟透后将要凋谢。

周五的教堂十分清净,只是两旁橡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给这炎炎夏日平添了几分烦躁。

顾倾淮停好车替副驾驶的老妇人打开车门,看了一眼从停车场到教堂这一段不短的路程,又从后备厢拿了把伞出来。

身旁的老妇人嫌弃地看了一眼撑在头顶的伞:“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娇惯,一点点太阳都晒不得。”

顾倾淮哭笑不得:“我这是怕晒着您。”

“我都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还怕晒个太阳?”

老妇人话说得硬气,步履却有些蹒跚,顾倾淮俯身将伞撑得更低,配合着她的步伐:“俗话说得好,活到老美到老,您天生丽质当然不怕晒黑,我可比不了您,晒黑了媳妇都讨不到。”

老妇人被他的话逗笑,布满皱纹的脸上却渐渐涌上悲伤:“我的筠儿要是还活着,也该娶媳妇了。”

顾倾淮没说话,轻轻拍了拍她颤抖的手。

踏入教堂时,清凉扑面而来。老人去做祷告,顾倾淮在最后一排坐下,抄着手打量眼前这座肃穆的教堂。阳光从两侧贴了蓝色窗纸的玻璃折射进来,光线朦胧。

寂静的午后,只有蝉鸣风声,不多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低吟的赞美诗。

“……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算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

“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你因有指望就必稳固,也必四围巡查,坦然安息。”

轻柔温暖的声音,像林间缓缓流淌的溪水漫过铺满阳光的白石,不动声色地响在这空旷教堂里,响在他的耳边。

再然后,顾倾淮就不记得了——他睡着了。

午后阳光强烈,林深合上《旧约》,跟祈祷的牧师点头招呼,转身离开。

顾倾淮被老人叫醒时,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骤然从梦中惊醒,总是清明的瞳孔里一片无措的茫然,像不知身在何处。直到声声蝉鸣入耳,神思回归,眼前的一切都清晰起来。

仍是那座教堂,光线迷蒙,雕塑庄严,老妇人在旁边关切地询问:“怎么就这样睡着了啊,太累了吗?”

顾倾淮猛地皱眉,身子噌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撑住椅背腾空跃起跳到过道口,步伐几乎有些踉跄地飞奔而出。

沿着教堂找了一圈,一个人影也没看见,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老人颤巍巍地找过来,担忧地问他:“小顾,你在找谁啊?”

顾倾淮身子微微一颤,不知是在回答还是自语:“我也不知道。”

午后的教堂寂静无声,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座矗立在日光下的庄严建筑。回想方才那道轻柔的声音,竟不知是真实还是幻听。

开车上路,身旁老人偷偷瞟了他好几眼,最后意有所指:“年轻人晚上还是要节制,不要太累了,要注意休息啊。”

顾倾淮揉着额角笑:“是,知道了。”

老人满意地点头,在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十字架递给他:“这是我以前给筠儿准备的,一直也没机会给他。小顾,这个就送给你吧。”

顾倾淮握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您给儿子准备的,还是自己留着吧?”

老人低低笑了两声:“人都没了,还留着做什么,不如拿去庇护活着的人。”

顾倾淮没说话,沉默地接过了那串十字架。

之后的三天,顾倾淮都去了这座教堂。他试过坐同样的位置,找阳光折射的相同角度,也试过让公司的女职员捧一本《旧约》读那日听到过的赞美诗,可依旧毫无睡意。

只能是那个声音。

那个像梦一样出现,又像梦一样消失的声音。

暮色四合,连知了都隐了叫声,他从教堂踱步而出,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倒影被霞光镀了金边,随着他的步子摇晃。

顾倾淮想了想,还是给孟时雨打了个电话。

“我能自然入睡了。”

电话那头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之后声音都带着雀跃:“是我的治疗起作用了吗?”

“很遗憾,不是。”

电话里呼吸声一滞,良久,听到孟时雨勉强笑了一声:“顾先生,能告诉我你是在哪种情况下自然入睡的吗?后天在北京有个心理学家座谈会,我想……”

“不用了。”顾倾淮打断她,说了句“再见”挂了电话。

他回头看了一眼被夕阳笼罩的教堂。

他会找到那个声音的,一定会。

孟时雨正在逛商场,奢侈品店的柜姐捧着几双价格昂贵的鞋子站在一旁,等她挂了电话,笑道:“孟小姐,这些都是新款,每次上新都给您留着,您看……”

孟时雨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连带刚才选好的鞋子都没拿:“不用了。”

直到她离开,几名柜姐一边收拾一边交头接耳:“这位孟小姐不是向来什么都要买最好最贵的吗?怎么今天的新款一样也没买?破产了吧?”

“你说,刚才那个电话是不是她老公打的啊,脸色都变了。”

“不是吧,她还是单身呢……”

孟时雨走出商场,只觉胸口一股气上不上下不下,堵得胸口闷疼。她原地站了会儿,拨通林深的电话。

“深深,晚上一起吃饭,我来接你。”

电话里头风声阵阵:“我到桃泉写生了,后天才回去。”

孟时雨脸上闪过失望,无奈道:“那行,回来给我打电话。”

桃泉是槐安周边的风景区,前些年因为漫山遍野的桃花被政府打造为盛世桃林,自然风景很是秀丽,是林深找灵感爱去的地方。

市内天气闷热,桃泉却因为临近陀江,又绿化遍地大树成荫,还能抓住春天的尾巴寻到一丝清凉。林深住在民宿,早早就起床背着画架去了陀江公园,隔着一片澄澈的江水,江对面就是桃林。这个时节桃花早就谢了,但桃叶却葳蕤,绿荫成浪,江风带着桃香吹过来,让人恍觉似二月天。

林深一直待到日暮,起风时,江面还映了半轮红日。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霎时阴云密布,狂风骤起掀翻了画架,颜料画笔也被吹落一地。

她手忙脚乱地去捡,画笔滚出几米远,被人俯身捡起。她还保持半蹲的姿势,抬头时恰恰与来人目光相对。

对视的瞬间,他眼底闪过笑意,出声招呼:“又是你。”他将画笔递到林深面前,又起身扶起倒塌的画架,见她还保持半蹲的姿势,笑着打量她几眼,“还不走?要下雨了。”

林深却注意到他拿在手里的那个小猪佩奇的气球。天边滚过一声惊雷,他在雷声中将画架背起来:“我帮你拿上去吧。”

林深抿了抿唇,起身离他远了几步,他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一会儿:“你这是什么眼神?我不是坏人,我们见过的,在连棠酒店门口和阿静。”他伸出手,“我叫顾倾淮。”

她当然记得他是谁,这张过分好看的面容总是容易令人感叹造物主的偏心。可现在看到他,林深总会想到阿静惊惶无措的模样,还有孟时雨那句——妊娠期出轨,正常。

狂风呼啸,将她散在肩上的头发吹得张牙舞爪,她低头将头发别到耳后,没有去握那双手,只是低声道:“谢谢!我自己来。”

声音被风吹碎,也不知他听清没有。顾倾淮瞥了一眼自己被冷落的手,无奈一笑收回来:“先上去吧。”

他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快而大,林深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爬上台阶时,画架已经搁在地上。

顾倾淮蹲在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面前,正将气球递给他:“拿稳了,下次不要再被风吹走了。”

小男孩旁边还站了个年轻妇女,看见林深朝这边张望,冲她礼貌微笑。林深收回目光,微微颔首算作招呼,背起画架准备离开,刚走没几步,男孩欢快的声音顺着风飘到她耳边。

“知道了!爸爸你真厉害,跑得比风还快。”

“当然,爸爸是超人嘛。”

林深脚步一顿,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他们知不知道,这个男人,远不止她一个女人,远不止,他一个孩子?她几乎有一瞬间忍不住想冲上去,将真相告知。

雷声在头顶乍响,豆大的雨滴砸下来,那只正要迈出的脚又堪堪收回。幸福的一家三口在雨幕中渐行渐远,只有笑声盘旋。

这雨来得猛烈,陀江公园又临近江边,一时间打不到车。林深顶着大雨走在街边树荫下。

没走多远,身边响起车鸣,一辆黑色轿车在她身边停下,车窗摇下,露出顾倾淮笑吟吟的面容:“需要我帮忙吗?”

当着自己妻儿的面还对别的女生如此殷切?习惯使然?

那对母子就坐在后排,欢声笑语。林深甚至没有偏头,目光淡淡地望着前方的雨幕,嗓音伴着雨水,听上去有几分冷冰冰的意味:“不用。”

话音落,林深加快步子走了。

大雨被风一吹钻进车内,湿了半边座椅。车内,顾倾淮望着女孩匆匆离去的身影,无奈地笑了笑。

孟时雨参加完心理学术研讨会回来已是一周后。

一周前林深给她发了条要闭关画画的信息后就关了机,到现在电话都打不通,助理发动车子询问:“先去林小姐那里吗?”

孟时雨闭着眼皱眉,声音冷淡:“十点有病人预约,这种事还需要我提醒你?”

助理低头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四十了,有些尴尬,小声回答:“知道了,抱歉!孟医生。”

车子赶在十点之前开进苍榕山别墅,孟时雨推门而入时,顾倾淮已经坐在沙发上,正翻今早的晨报。

她笑了笑,脱下外套换上白大褂:“今天这么早?”

“醒得早,没什么事就过来了。”顾倾淮的目光从对面那扇落地窗扫过,“比以前安静了很多,换隔音玻璃了?”

孟时雨有点惊叹他的观察力,点了点头,在门外挂上“治疗中,勿扰”的牌子后,便正式开始今天的疗程。

这次去北京参加研讨会,孟时雨专程就顾倾淮的情况请教了几位资深的心理学教授,得出了一系列新的疗法。有一名教授指出,治疗的根本在于找出患者失眠的根源,这也是孟时雨一直致力于解决的地方。

但对于过往,顾倾淮总是三言两语一笔带过,只是在一次酒会上和同行聊起,说他父母都是军方人士,他却不知为何未在军中供职,反而独身一人暂居槐安。孟时雨猜测,他应当同家人有过激烈矛盾,这可能也是造成他失眠的根本原因。

大摆钟有规律地轻声摇摆,嘀嗒声像水纹在房间缓缓荡开,在孟时雨的细声引导下,躺椅上的顾倾淮身子渐渐放松。窗帘半合,房间光线正好,映着他轮廓深邃的面孔,像行船时夜里忽明忽暗的神秘灯塔,引人一探究竟又始终难以抵达。

“这么多年孤身一人离家千里,父母不担心你吗?”

“不会。”

“大概多长时间回一趟家呢?”

“偶尔。”

孟时雨低头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按理说他已经进入深度催眠,意识会完全跟随她的话,但他的声音并没有像被催眠者那样迷蒙,咬字仍然清晰。

“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

“两年前。”

孟时雨握笔的手指轻微抖了一下:“家是很温暖的地方啊,你从小在那里长大,是什么原因让你不愿意回去呢?”

对面躺椅上的顾倾淮顿了顿,好半天,突然开口:“我没有不愿意回去。”孟时雨一愣,他已经毫无预兆地睁开眼,一眨不眨盯着她,“孟医生,我说过不要对我进行催眠。”

那眼眸太深,像无尽的深海,看人时能将人溺毙,孟时雨心里一紧,故作镇定地笑了笑:“不是没有成功嘛!”

孟时雨收笔起身,低头整理桌上的文件:“顾先生,我见过那么多病人,可从来没有谁像你这样完全无法催眠,你是一个心志很坚定的人,这大概和你的家庭有关。”

顾倾淮以手枕头望着窗外,并没有接她的话:“看来你这次的北京之行并无成效。”

孟时雨背影一僵,回身时若无其事地笑笑:“珠穆朗玛峰若是那么容易攀登,也不会成为第一高峰了。”

同行将顾倾淮比作珠穆朗玛峰,不是没有道理,可她绝不会轻易认输。

顾倾淮笑了笑,起身穿好外套,电话适时响起,他接起来放在耳边。那头不知说了什么,他眉梢挑了一下,笑道:“这笔单子还挺有趣,接,当然接。”

挂了电话,孟时雨一脸无奈地看着顾倾淮:“还在接单?我该高兴你还在按照我的办法出租自己透支精力吗?尽管这个治疗方法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怎么会?”顾倾淮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咂咂嘴,“起码很有趣,生活都变得多姿多彩了。”

孟时雨勉强配合笑了一声:“这次是什么单子?”

“一个恋爱配对活动,担心男生比例少于女生,请我当托儿。”他放下咖啡杯耸肩笑笑,“走了。”

刚走到门口,孟时雨出声叫住他:“顾先生。”顾倾淮回过身来,她胸膛微微起伏,“恕我直言,你既不愿意配合治疗,又何必每周按时来看医生?”

无论是抗拒催眠还是对过去只字不提,他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治疗结果,唯一配合的是按照她的建议出租自己,体验不同的身份以改善生活环境达到治疗效果。

可坚持做这件事的原因,不是方案有效,而是这件事他觉得有趣。而自己这半年来,为了他的失眠症付出了多少精力心血,在他看来都是多此一举罢了。

冷气从脚踝流过,带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孟时雨素来沉着,此时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无论怎样,她只是一个心理医生而已,病人自己的选择,她本就无权干涉。

本是逾矩之言,没想到顾倾淮居然会回答,淡淡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为了让我母亲宽心。”

这一句话让孟时雨脑子里瞬间转了十几个念头。他的母亲也知道他一直失眠只能靠药物入睡的事吗?听这话,像是和母亲关系很好,那和他有矛盾的,是他父亲?听闻他父亲是某军区的首长,是什么样的矛盾会导致他如此严重的失眠症?

等孟时雨反应过来,还想问些什么的时候,顾倾淮早已离开。

助理端着咖啡敲门进来时,孟时雨正在听刚才的治疗录音,眉头皱得很紧,助理一脸小心放下咖啡就要走,被她叫住:“下午还有预约吗?”

助理翻开行程表看了看:“下午三点有个幻听症的病人。”

她收起录音笔:“推到明天,我下午有事。”

“可这个病人好像很严重……”

孟时雨已经拿着包起身,冷声斥责:“幻听症一天两天治不好,一日两日也死不了,就说我出差还没回来。”

话音落,孟时雨踩着高跟鞋走了。

车子开到老槐巷,巷口有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只有自行车能出入。孟时雨停好车走进小巷,几分钟的距离走出一身汗,敲门时都带着一股烦躁。

院内很快传来脚步声,林深开门看见是她,有些惊喜:“孟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紧皱的眉眼缓缓舒展,方才的焦虑一扫而光,笑道:“刚下飞机就来找你了,这一周都联系不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连棠酒店那边要画要得急。”林深领着她往屋内走,身上还系着白色的围裙,沾满五颜六色的颜料,一进屋,冷气扑面而来,孟时雨长长舒了一口气。

房间里充满了浓郁的颜料味,画室四面墙边都倚满画框,阳光经过窗户玻璃一过滤,洒到屋内时退去炽热,倒添了几分明媚,照着色彩斑斓的画卷,很是赏心悦目。

林深的画一向突出色彩的碰撞,孟时雨实在不懂这些所谓的艺术,但能入得了宋潇寒的眼,看来画得的确挺有深度。

画布上的作品正在收尾,她没打扰林深,歇息片刻去书房打开电脑。半个小时后,林深端着水杯走到孟时雨身后:“你在弄什么?”

“我帮你在这个活动里报了名,正在审查。”

“什么活动?”林深探身去看,待看见屏幕主页那四个大字时,顿时被嘴里的水呛到,扶着椅背咳嗽起来。

粉红主题的页面,用爱心装饰的“一周情侣”四个字格外显眼。

审核的小光标缓缓转动,终于通过,跳转到人物主页,孟时雨飞快打字填写资料,头也不回地问她:“想用个什么ID?”

林深都快哭了:“孟孟,你别闹了。”

孟时雨胳膊撑着椅子转过身来:“以前我问你,是想一个人孤独终老,还是想找个人陪你一起度过余生,你是怎么回答的?”

她是怎么回答的?

如果可以,谁愿意孤独一生。

可她,不是不可以吗?她这样的人,怎么敢去奢望那些。

“你不愿意跟人面对面相处,这活动刚好不用见面就能互相了解,是我一个朋友的公司主办的。”她柔声宽慰,“很有意思的一个活动,你先试试看,如果不喜欢随时退出都行。”

林深盯着电脑屏幕上粉色暧昧的活动界面不说话。

孟时雨提高音调:“深深,你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病人,就当作这是疗程的一部分,你必须完成。”

她抿了抿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吧。”

孟时雨笑逐颜开:“取个什么ID?”

林深有气无力:“随便吧……”最后资料以“林深时见鹿”完成提交,孟时雨还专门找了张林中小鹿的图片用作头像。

晚饭时林深收到宋潇寒发来的邮件,问她三天后能不能将剩下的作品送过去。

传言说宋潇寒惜字如金,几乎不用电话,生活工作大小事情都通过邮件解决。林深甚少社交,还是在那个眼镜助理的提醒下才专门建了一个邮箱,用以和宋潇寒工作上的沟通。

她回复可以,那边很快回应,不过四字:期待作品。

孟时雨一直待到夜里气温降下来才离开,还不忘交代:“一周情侣那个活动明天开始,你要好好对待,不能敷衍,知道吗?”

林深无奈点头。

第二天她有意遗忘这件事,但已经下载好的软件到点了居然自动打开,小音箱里响起旋律轻快的英文歌,飘满被冷气覆盖的房间。

很意外,这首歌是她曾经爱看的电影的主题曲。这多少驱散了一些她的紧张感,走到电脑前时,屏幕显示一片绿光森林,落满枯叶的小道尽头出现一扇覆了白光的门,系统提示:这扇门的背后,就是与你相匹配的另一半,是否进入?

不得不说,主办方在这个活动上是花了心思的,无论从场景设计还是从建模来说都十分精致,神秘梦幻的风格很容易吸引眼球。

听孟时雨说,主办方在制作这个活动时聘请了她参与指导,在很多设计上都有心理学的诱导因素,能成为时下最流行的恋爱活动,必定有它的过人之处。

经过系统一系列的提示,林深总算成功和人配对,她以为会收到对方的资料卡,没想到系统直接创建房间,将她和对方丢了进去。

音箱里有甜美轻柔的女声正在讲话:一周情侣第一天任务——了解彼此,祝你们相处愉快哦。

林深叹着气扶住额头。

小卡片提醒她要和对方交换昵称,她输入了“林深时见鹿”,三秒后收到对方的回复:蜉蝣。

蜉蝣,林深很喜欢的一种生物,日出而生,日落而死,将一生的光彩都在一天绽放,悲壮又绚丽。对方以此命名,大抵和她一样,很欣赏这种生命状态吧。

小卡片再次闪烁,提醒她输入年龄,她发送25,同时收到对方的回答:28。

28岁的男人,大多都已结婚生子,没有成家的也几乎都在为事业打拼,即将而立成熟稳重的年纪,还来参加这种年轻人才有兴趣的活动?

林深皱了皱眉,在小卡片的提示下接连输入星座、生日、血型、爱好、工作,等这一系列问题问完,彼此都有了基本了解。林深觉得这个ID为“蜉蝣”的男人是很寻常的一个人,既不讨喜,也不讨厌,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刚接触有所保留,在对方看来,她不也是一个正常人嘛。

系统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的时间就留给了他们自己。而在系统提示今日任务成功后林深已经退出界面,回到画室忙起来。

给连棠酒店的画还差几幅,得用最后这几天时间赶出来。

意外的是,对方也没有再发消息过来,这直接导致林深第二天再次忘记了这个活动,直到音箱里再次传来英文歌,已经启动的系统正用甜美的声音播报:一周情侣第二天任务——做一道自己最拿手的菜拍照发给对方。

小卡片顺便告诉她:因为昨天你们在自由交流时间里的交流为零,好感度减十,情侣排名一千六百五十三。

林深看到这个简直哭笑不得。

恰好到了午饭时间,她习惯性选择泡面。烧水壶腾起蒸汽,开水倒在面饼上时,干蔬菜遇水化开,佐料味飘进鼻腔,她咬着叉子等了会儿,开吃之前用手机拍了张照。

一个小时后系统提醒发送照片,林深差不多能预料到对方收到照片时的心情,但没想到对方发过来的照片居然也是泡面。

只是相对于她的简易版来说,对方更加精致,用了白色的瓷碗装,碗沿点缀青色小花,面里加了青菜、火腿、煎蛋,看上去令人很有食欲。

系统刚提示任务完成,音箱里突然丁零一声响,是“蜉蝣”发了条消息过来:先别走。

她俯身打了个问号,对方说:不想再当第一千六百五十三名了,据我所知,这次活动一共才一千六百五十五对情侣。

林深端着水杯笑出来,想了想,在电脑前坐下打字回复:不是还有两对殿后吗?

“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三在本质上来说并没有区别。”

“那我们的目标是倒数第四?”

那头沉默了会儿:“小姐,你是对倒数有什么执念吗?”

林深没忍住,扑哧笑了:“上学时没有当过倒数,借此体验一下。”

对方很无奈:“和你相反,上学时我已经体验够了,实在不想重温。”

本来以为在这种环境下和陌生人的对话会很尴尬,但对方说话的方式意外地令她觉得轻松,不像是配对的一周情侣,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回忆着上学时的青春年少。

除去孟时雨,林深从来没有跟一个人聊过这么长时间。

“我觉得我们今天的对话应该能弥补昨天的落差了。”

林深笑了笑:“再见!”

“明天见!”

她的心情愉快不少,画画时受到感染,以往总是深沉的色调也多了几分明艳。至此,给连棠酒店的画全部完工,整齐地排列在画室四周,后天便能一起送过去。

这是林深在不肯接触社会,在花光父母留下的积蓄后,赚到的第一桶金,她总是乌云密布的人生似乎终于转晴。

第二天林深难得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将画装箱,又联系了工人明天过来搬运。做完这些才算彻底轻松,她泡了桶方便面,瞟了一眼墙上挂钟的时间。

指针指向一点时,音箱里飘出熟悉的英文歌,甜美女声播报:一周情侣第三天任务——一起观看一部电影,祝你们观影愉快哦。

界面缓缓变为电影院背景,全屏之下还有一条对话输入框,林深打了一串省略号进去,屏幕边缘很快滚过文字消息。这个电影系统居然还具有实时弹幕功能,能够一边观影一边聊天,营造在电影院的效果。

她长这么大,一次都没去过电影院呢。

对方也已经在线,发消息问她:“想看什么电影?”

她想了想:“《魂断蓝桥》。”

那头应该是笑了:“真巧,我也喜欢这部片子。”他在搜索栏输入影片名称,然后点击播放,屏幕上出现经典的狮子头像,“蜉蝣”的消息从边缘滚过。

“早知道今天的任务是看电影,我应该买点爆米花和可乐的。”

有了爆米花和可乐,应该会更有电影院的感觉吧,林深深表赞同:“我也是。”

“下次有机会补上。”

林深岔开话题:“开始了。”

早年的经典爱情电影,黑白片却足够媲美如今的色彩技术,费雯丽一颦一笑都是风韵,虽然早知结局,但每一次看仍是扣人心弦。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午后,观看一部早已熟知剧情的老电影,却只因有了一个不知身处何处的陌生人陪伴,一切都变得新鲜。

影片结束,画面定格在那座滑铁卢桥,林深还没从悲剧中回过神,就看见系统询问:请彼此说出喜欢这部电影的理由。

她缓缓打字:因为主题曲Auld Lang Syne是我妈妈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然后收到对方的回复:费雯丽太好看了。

林深被他逗笑,被电影影响的消极情绪一扫而空。这一晚她睡得很早,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那座沧桑的滑铁卢桥上,太阳刚刚升起,整座城市宁静又安详,克罗宁和玛拉就在这日光下相拥轻吻,而她背对着他们,朝着远处一直走下去。

身后的世界再无战争,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她孤独地走在这条路上,不知何时才有归途。

第二天是交画时间,林深趁着太阳还没升起,一大早将画送到了连棠酒店。

喷泉还未开放,波光粼粼的水面漂着几瓣白玉兰,而酒店门口旁堆了半人高的箱子,眼熟的画扔了一地。

那是林深之前送来连棠酒店已经被装裱的画。

大脑有一瞬间空白,走近时,保安正对清洁工指手画脚:“这些都不要了,全部捡走,动作快点。”

看见林深走近,保安扬起眉毛,很是趾高气扬:“你就是那个送画的林小姐吧?不好意思,你的画我们不要了,你看是你自己拿回去,还是我们请垃圾车拉走?”

林深喉咙有些发紧,嘴唇开合好几次才发出声音:“不是已经签了合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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