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节怀念我的父亲
王金现
小时候跟父亲一块儿出门,是非常自豪的一件事情。村里看菜园的叔叔,会摘黄瓜递给我吃。烧缸窑的伯伯,把甜甜的烤红薯给我吃。即使在集镇上,也有很多陌生人主动跟我们打招呼。他们的表情,都有高看我三分的感觉。
我问父亲:为什么有那么么多人,都那么客客气气的跟你讲话?父亲说:我给他们家干过活儿。
父亲是个泥瓦匠,十里八乡的房屋,大多都是经他的手盖起来的。不管是泥瓦工还是水泥活啊。他都是行家里手。现在的村里,如果还保留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房屋,一定是父亲“领作”的。那质量就是这么靠得住。
他还是远近有名的木工,经他的手做出的家具雕刻的花特别好看。谁家娶媳妇,一定要找父亲做一件木柜子才好。
父亲还是个油漆工,他做家具是一条龙服务,从原木到成品,完全不用再找其他人。
父亲还是大厨。谁家办红白喜事,他是掌勺的。他做的菜,老少都喜欢。
在那个年代,像我父亲这样的手艺人,自然是赢得别人的尊重的。你说哪家不需要修房盖屋?没有红白喜事?父亲都够“领作”。
你说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呢?父亲竟然学会了那么多的手艺。每样都是师傅级的。他带的徒弟,有泥瓦匠人,有木工,也有厨师呢。所以十里八乡的人,尊重他,是理所当然的啦。
这些还不够。父亲晚上还会“揉肚”。那些脾胃虚弱的小孩,或者肠胃不好的女人,都找他揉肚。
我小时候,肚子胀起来,硬得像石板,敲着像小扁鼓一样砰砰响。父亲的手揉着揉着,肚子就咕咕地通畅了,有时还会舒服地放个屁。不过一放屁,父亲就会让我侧躺下来。揉肚就结束了。有时候我想忍着不放屁,那样他就可以多给我揉一会儿。
父亲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但他能够学会那么多的手艺,一定跟他的好学和刻苦分不开的。我小时候听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徒弟,徒弟三年奴隶。”跟人学手艺,就像包身工一样卖给人家三年。唉,不知道他要吃多少苦啊。
奶奶说,父亲十二岁就爬煤窑拉煤筐,晚上回家,奶奶还没打开窑洞门,他已经睡着在门外了。我爷爷非常年轻时就被国民党拉壮丁抓走了。父亲都记不得我爷爷长啥样呢。可以想象父亲小时候生活有多么艰难。但他硬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打拼出了一个家。
我们家姊妹六个,我是老五。因为是男孩的缘故,深得父亲的宠爱。所以他出门,喜欢带着我。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的身躯,自然是既羡慕又自豪。
最让我自豪的,不是前面说的这些。父亲还是一个讲故事能手。那个时候说是说“瞎话”。秋天的夜里,全家人围在撕玉米包,或者扣玉米粒,姐姐们累得眼睛打架,就怂恿我要父亲说“瞎说”。父亲若讲起故事来,邻居家的孩子们也纷纷跑过来帮我们撕玉米皮到大半夜,我和姐姐们更是不瞌睡了。
父亲讲过的故事,我大都能够复述。记得上小学时,我就是班里的“喷匠”。大冬天去学校,不管我去的早还是晚,总有人为我占着炉火。只要我一进教室,同学们就马上让我坐在煤火台上,听我讲故事。早自习的时间,都被我占领了。大家围得密密匝匝的,根本不知道班主任老师已经在教室站了好半天。直到班主任啪啪啪地用竹板敲黑板,大家伙才一哄而散。留下我从煤火台上狼狈地往下跳。
老师惩罚我的方法,是让我在班上复述课文。有时候她领读一遍,就让我开始复述。我很多的时候都能结结巴巴的讲下来。像“半夜鸡叫”之类的课文,现在还记忆犹新。对故事的兴趣,也让我很早想要成为一个写故事的人。直到现在,我年过半百,仍然想要写故事。
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我培养成为他的接班人。我很小他就让我跟他一块拉大锯。但是高中毕业那年暑假,我把瓦刀摔在架木板上,说:我要考学,要靠读书吃饭。头也不回,走了。
后来,我考上了学,参加了工作。但是父亲在我工作的第一年,就去世了,肝癌。转眼,我与父亲不相见,已经三十多年。
我有很多话想跟父亲说。我想说,我的血脉当中自然流淌着父亲的血液。而我的精神当中,也一直唱着父亲的自强不息的生命赞歌。我也像我的父亲一样,喜欢做一个手艺人,靠自己的技术吃饭。三十多岁,我改行做了心理咨询师。真让我找到了自己活着的感觉。五十多岁以后,我想拾起写作梦。说不定我也会写出很动人的故事呢。比如说把心理咨询当中听到的生命故事,写出来。那一定会很动人的吧。
唉,遗憾的是,父亲不听我说话了,三十多年了。他不能听我跟他分享我人生的奋斗,不能看到我其实活出了他的样子。否则的话,他也应该会为我感到开心吧。
又是一年寒衣节。我照例要买一些纸衣,为父母亲烧纸。我也要把这些文字一块烧掉,以告慰他二老的在天之灵。
2020-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