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闺一梦相思苦,黄沙空埋将军骨
【壹】
西域荒城郊外,断崖崖顶。
寒风刺骨恰若直入心脏的利剑,一阵萧瑟一阵心寒。苍茫落日照亮一道孤寂的卑微身影。可明知已无前路,她却未曾停下惘然的脚步,一如她执着奔赴而来的决绝,惨淡却又炽烈。
崖顶之上,伊人赤足步步生莲,脚踝古铜铃铛声声空灵。只是这一次回响的卑微命运里,早已了无了安然闲情的轶事,空剩这无望相思里开出的一株血色桔梗,这一趟死生不顾的奔波,终是被这老树枯枝上的寒鸦声声聒碎……
已至足下万丈深渊的跟前,蓦然寒风一阵,岁月无声熬白的发丝无力的困顿垂下,她微微抬首,红唇微张,目色灼灼一声痴笑,决绝的颜直面无际大漠远方落幕的惨淡余晖。可任由落日若火,也点不亮这双清泪流尽的眸,唯剩这大漠旷野无情的风月,日夜嗤笑与撕扯那两道眼角下泛红而惹人心痛的泪痕。
曾几何时,这对剪水瞳眸,藏匿着少女初见的羞涩与情思的朦胧;目送他身骑白马不由远去的苦衷。曾几何时,她也曾足尖轻点,娇羞一探细嗅青梅;也曾再见心上,置身相拥双目通红;也曾依偎怀中,掩唇娇嗔心思骀荡。
可她也曾,也曾独对冷月,三更心话空守闺阁;也曾寒夜独酌,醉梦呢喃心扉痛彻;也曾四下奔波,相思付诸信中笔墨……往生千般万种滋味,尽付诸世事无常,终成大梦一场,只这纷乱世事,谁人又能与她自缚般犹是春闺梦里人。
山风肆虐,高崖悚然。刹那便冲散了一声呢喃,这留有斑驳往事的孤寂崖间,此刻,唯见白衣决然跃下,一如当年长安的元夕月下,他不顾一切迈向她的执着与勇气。
四散破碎的轻唤,依稀可是“将军”二字。
……
“你说长安锦绣笙歌,火树银花换我天真笑靥……”
“你说江南缱绻绮丽,海棠花色待我倚门回首……”
“你说塞北万里苍茫,四野浪漫予我山盟海誓……”
“你说王命在身远赴边疆,你说西域大漠道不尽凄凉……”
“你说了那么多……我都信了……”
“我真的都信了……”
“可为何,为何啊……”
“为何终归要负我而去……”
【贰】
他终无力苦撑,随着远天的一声蓦然惊雷,最是繁复的一生,也要轰然落幕。幽涧深崖,血流成河的这一夜,野火肆虐,尸首遍野……浴血的残盔乱甲下,他唯有双膝跪地,紧握手中残破的利剑,深扎石间,才能苦苦支撑这咯血的躯体。
清冷的细雨穿过浓重的夜幕,无情的渗进糜烂的伤口,他喘息着颤巍的抬起右臂,挣扎着痛苦的一刹气力,拔出了深入肩胛的羽箭。蓦然剧痛袭来,他紧咬牙关,痛苦低呼,却未曾倒下。须臾片刻,他挣扎着这副破败的躯体试图重新而起,可每一次发力,便是一次血肉的折磨。
终究,冰冷的月夜空余他不甘的一声绝望苦笑。
他已无一兵一卒,再无一寸气力。今夜成败的生死,早已是定局。
敌寇围聚的脚步越发清晰,他却置若罔闻。
塞外的星月,空掷一地悲凉。此刻的他,何其像当年那个乌江的霸王,退无可退,末路挣扎。可他却终究鄙夷那霸王自刎而终的结局。他有太多的誓言未曾兑现,他有太多的未来不曾得终……江南的阡陌,秀丽的河山,流年的四季轮换,还有一份盼他凯旋归来的牵挂日夜飘摇……
苍白的光色照亮了他面前的一地血水,折射他迷乱斑驳的容颜。他嗤笑打量着血水中朦胧的自己,往生种种,尽数翻涌。
……
彼时游历江南,他本一介白衣郎,读过百家千书,修得君子风度。翩翩洒然自由身。昔日江都元夕夜,幸得佳人顾垂眸。四方游历,她是他见过这世间最清秀的女子,一双剪水瞳眸,一对柳叶细眉,盈盈笑靥,似是便可道尽这白墙黛瓦,青砖绿水埋藏的悠悠旧事。
焦灼的夜晚炽热的心脏,她不羡他名门望族的背后,他不怜她渔家小女的卑微,只钦慕她有着和他一般桀骜于这世俗条条框框的出尘。
终是遁隐深山,枕河而居的年岁最叫人流连。朝耕夜宿,自给自足,他们以诗酒嬉闹风月,与山水共度流年。可不过几载时间的流转,这无常的乱世便是战火连天。
叛军四起,兵燹绵延。帝都沦没,君王自缢。旧朝余党,败退江南而拥立新主,秣兵历马为求北上西去,力复长安。他本无意逐鹿这纷乱世事,只求这一方与她独属深山的安宁。可偏偏奈何这王族贵胄的重重枷锁,奈何这挣不脱的权贵桎梏,他不得已手握锋芒追随新主。纵清泪流尽,纵难舍难离,他亦难违一句君命如山。
“此番君去……何日……会是归程……”
相别那一日,她依偎他怀中不肯松手,嘶哑着哭诉这一句何日归家。他未曾答复,也只得忍住清泪缄默不语。自古兵家之事,最是容易辜负许诺。他又怎会不知。
可这一去十年,参商不见。终成阴阳诀别的归宿,纵他平生再是料算如神,又怎会算到……
……
数载流年,他随君王南征北战,旧日熟读的百部兵书与一腔愤懑无常的孤勇,尽数化作金戈下的一道又一道捷讯。他为帝都的贵族后裔,却了无贵族戾气,又凭卓越军功,赢得这复辟军中声望的一席之地。可他却一心所向,唯有那江南秀山安宁的岁月,那曾许诺予她的白首到老……
终是战事将尽,河山尽复,君王登基,新朝而立。天下稳定之时指日可待,他也本以为就此可卸这一身重担,解甲归田,回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一方温柔乡。
可侯门一入深似海,谁又可知深宫凤阙的帝王权量。
叛军溃逃西域,盘踞不去。一声“加封镇西将军”,便又要他率军而上,斩草除根。
“为我新朝再守三年边关,待朕安顿国事,还人间清平,朕定让汝万古流芳,千世相颂……将军此行,是为我新朝天下黎民,是为饱受劫难的芸芸众生,汝可知朕良苦用心……”
宫灯闪烁,明亮的大殿却清寂无常。桌案文书堆砌,烛火幽幽,锦绣龙袍的君王背对着负手而立,剑目星眉,神色难猜。案下身心俱疲的他,却只得凝滞的一句应声。
“……谢主隆恩……”
再守三年,再守三年。他自嘲的笑笑,笑自己为何现在方才认清这迷乱的世事。长安圆月,星斗狡黠,可这一天清寂的幽光,却似是在哀怜他困缚于帝王权术的卑微——所谓三年,岂是三年。
那一夜,青鸟别长安,衔信下江南。纵然,不知远在天边的她可否所见。
而庙堂之上,帝王所忧,终不过是这如附骨之疽般的叛军。昔日叛乱之时屠戮长安恐慑九州的阴霾,若不根除余孽,便是挥之不去。
一人的江山永固,千万人的荒冢尸骨。
【叁】
流年无踪,他奉王命于这西域疆场来去厮杀,所战所寻,不过是只为向那庙堂之上的帝王求得一分交换他解甲归田的砝码。
直至今日这涧崖之下,求胜心切的他大喜过望,可本该是夜袭大胜的好戏,却竟是叛徒引诱的死局。
铁骑夜奔,杀气凛然。无声的土地正见证一场黯淡的败局。行军未半,火星勾勒的利箭如雨而来,敌寇的战鼓蓦然如雷贯耳。他敏锐的打量半分,便知已入四面埋伏的绝境。
那一瞬之时,他心底猛然腾起的愤怒、悲怆、惘然尽数杂然的交织相错,沉默,不解,细想种种,他便知晓了败局的因果。
手起剑过,叛徒狞笑着跌落铁骑,动弹不得。
千军迷乱,唯他岿然。只一刻,他明白了自己于这死局最后应当的挣扎与搏命所作。
火星扑面,铁骑受惊,他紧握缰绳,于马背舞剑侧身,紧盯着身旁一双稚嫩却又沧桑的眼眸高声叱喝。
“速回主城,速禀长安!敌有备而来,今夜陷阵决然无归,但此夜军情断不可覆没于此!速去!速去!”
“可……!”
偏将的脸,尚褪稚子之颜,却于其颊角,一道可怖的刀疤叫人无言。今夜战局的一瞬逆转还未曾令他醒目,他方才调转马身,将军话音刚落,便是扬鞭拍向他的铁骑,马扬前蹄,一声嘶呼,便是无顾而去。
“天佑新朝……护其突围。”
刹那乱军厮杀,肝髓流野。唯有白马之上的男儿,捱着最苦痛的热泪,嘶声力竭的痛苦高呼,裹挟着最后的火种奔赴长安……
……
一地血水,任英雄末路追思,人间万般似是尽数翻涌。月色清晰生死,却偏偏朦胧这一张水中末路的容颜。他努力回想着她的模样,回想着那秀山之中彼此相知相依的安然岁月。
一滴尚未风干的泪,溅出一朵血色的涟漪,波纹清浅的圈圈而去,勾勒一张清雅素丽的娇容,不落凡俗,出世绝尘……她的模样,他一直牢牢记得,记得江都的相识相悦,记得诗酒辞赋的交杯,记得七夕那一日风月见证的她红裳似火……只是十年,她可曾安好……世间薄情郎,他胜几分……
默然,他颤巍放下右臂,只为再摸一次那血泪交织的沤珠槿艳里,那镜花水月的容颜。
可待他一瞬的欣喜,斑驳指尖就要轻触之时,须臾的锐利刺破静寂的天幕,“嗖”然一声,便是一只羽箭将他残破的右掌狠狠钉死于这一摊无望念想之中。刹那血水溅起,连同那张娇容一并没入现实的虚无而无踪。
他再回神,敌寇的靿靴已肆意践踏于他无感的右掌之上。一道无形的怪力将他头颅肆意托起,刹那一阵刀光自他双目划过。
鲜血喷涌,他无力挣扎。
“早闻镇西将军爱民如子,待军中将士犹如兄弟手足,那今日,敢问将军被这手足背叛的滋味,可是如何?”
敌首玩味的擦拭着刀刃上的新血,一阵讥讽,尽惹周遭放肆嗤笑。
寒夜凄凉,刺痛的双目血流而下,他只手紧握剑柄跪坐,垂首不语。一如囚笼之中濒死的野兽,空遭欺凌弃唾而无可奈何。可绝境死局的此刻,他却依旧心有一丝于绝望中蕴存的欣然——偏将突围而出的那一刻,今夜死局,便全非无果。
“中原大乱之末,我便与将军于这西域疆场博弈,数载年岁,想来也算熟识。”
“呵,今夜就送将军一个离别礼吧……”
语罢,狰狞的首领狞笑不绝,自身后接过一个函匣,轻蔑着丟掷于他被羽箭穿刺的右掌边。
函匣翻滚,赫然翻腾出一颗被斩的头颅。首领讥笑,将他钉死的右掌狠狠拔起,弯身于他耳畔似恶魔般的低语。
“此份大礼,将军可要好好摸索……”
“可莫要辜负了我为今日所做的这百无一漏的准备。”
夜雨冰冷,他已浑然无觉。滚落而出的人首,鲜血模糊的双目已然无法辨认。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刹惊恐与不安猛然袭来,他残破的右手微微提起,试图驱散心底无由的惊惧。
鬓边,眼垂,直至颊角……
惊雷而过,叱咤轰鸣,那一刻,他心底最后留存的念想,一并随这透骨冷雨摔得粉碎。
“希望将军可在冥府黄泉,可见你那心心念念的糟糠之妻……”
一记重踢,他仰面倒去。石间利刃于夜幕中拔起,他紧握的最后尊严与倔强,尽数弥漫成跌落深渊的无望。
寒芒一烁,剑刃再落,已是深入他的心脏……
雷光一刻照亮穹苍,依稀可见函匣滚出的颅首颊角,一道可怖的刀疤叫人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