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小屋(散文)
东方煜晓
酸枣那时的徐家洼,在老宅。四周是圩沟,将村子围成了一个方块。村南有条横沟,无桥,被三个土坝截为几断。祖父的小屋,位于最西边的坝子内侧,只一小间,土墼墙,麦草覆顶。
小屋,太小,不必留窗。东山墙上端,留有两个砖头大的长方小孔,用以通风,排烟。夏日,麻雀不怕人,爱在那里做窝,雏鸟一出,整天价叽叽喳喳,上演着人与自然的节目。单扇门的左下角,留着半月形的小洞,锁了门后,成了下蛋母鸡的专用通道。门前,摆放着两口缸,一大一小。大的盛水,父亲每一两天挑满了水,供祖父日用;小的用来腌菜,腊菜、蒜薹、黄瓜、辣椒等,什么都淹,长年有咸菜就饭。
屋内,空间狭小,光线黯淡。进门,东旁支起一口土锅,五掌的,一人用,足矣。靠东山墙,摆一张老式的杨槐板床,颜色很深,分不清色。准确地说,是岁月的颜色。正对门,架一件祖传的香樟木箱,隐约可见枣红油漆的斑迹,看上去有不少年头,给人一种神秘感。大凡,祖父以为贵重的,或怕淘气的孙辈们偷嘴的东西,皆藏于其中。但,祖父并不小气,他是有节制地将糖果分给我们吃。我印象深的是,梅雨刚过,“七夕”一到,他会打开箱子,晾晒他那些精贵的衣服,土话叫“晒箱底”。祖父一边晾衣,一边唱:
七月七,七月七,
亮箱底,晒花衣,
天上牛郎会织女……
祖父的箱底下,压着两件宝贝,一套是夏季穿的“抖抖抖”,分短褂和长裤,血青色,真丝面料,在农村难得一见;一件是冬季穿的长袍,俗称“大褂子”,藏青色的长衫,在乡下是身份的象征。这两身衣服,祖父轻易舍不得上身,只有被聘为“知客”或迎亲、送亲等大场面,才穿一下。事后,又精心洗晾,叠放在箱子里。
洋姜紧挨着西墙,停放一口黑漆的柏木棺材,是个庞然大物,占据小屋的三分之一面积。为了防潮,棺材下垫了一尺多高的土坯。空档处,筑有两个麦草鸡窝。棺盖上,以茴草披掩,防灰尘;上置烟笾、簸箕、笆斗等什物。一开始,我很怕去祖父的小屋,那口阴森森的棺材令人恐惧。以后,去多了,便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我们这里,有一种风俗,凡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皆着手打制棺材,除了以防不测外,更是做子女的孝心体现。所以,祖父每天看着他未来的“小屋”,不仅不隔厌,反而感到荣耀。每隔两三年,祖父都要细心地给棺材涂一遍漆。
打我记事,祖父就是古稀老人了。孤独的小屋,住着不太孤独的祖父。农闲时,祖父喜欢在小屋静坐,吧嗒着长竹管的旱烟袋。冬天里关了门,满屋子都是刺鼻的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我来玩了,他会半敞着门,跑一跑烟气。时不时,他会从大襟褂子的袖筒里,摸出一颗快要焐化的糖果,逗我玩,嘉奖我。往往,他一边吸旱烟,一边说古道今。我一边听故事,一边吃力地为他灭火的烟袋敲打着火镰子。他说,他少时家里是“中农”,上过几年私塾,后因家中缺少劳力,弃学务农。如今的愿景,就是巴望着子孙能够念书、成才。我,是他最看好的一个。时常,他将学得囫囵吞枣的《弟子规》传授于我:
弟子规,圣人训。
首孝弟,次谨信;
泛爱众,而亲人;
有余力,则学文。
对于祖父的旧式教育,我觉得新鲜又滑稽,自然没用心去听去记。现在看来,学一点传统文化知识,是十分必要的。
春耕祖父是通过“破命猜”的形式,让我从小了解身边的人和事,也起到了启发智力的作用。比如:
一个小孩没好大,一间屋子盛不下。(猜一日常用具)
两个小孩一般高,一到吃饭就摔跤。(猜一日常用具)
麻窝子,红帐子,里面睡个白胖子。(猜一农作物)
东沟里,西沟里,两个小孩骑悠哩。(猜一日常器物)
以上“破命猜”,很有趣,形象生动,通俗易懂。得承认,这些土里土气的谜语,无疑对我产生了很好的启智效果。
我最喜欢的,听祖父讲古。他的故事,绝大多数跟鬼怪有关。偶尔,讲个把个有意义的民间传说。他说过一个《小推车》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这地方有一个坏风俗,人老,不中用了,儿子就用小推车把老子推到野地里去喂狼或圈进活人墓中。有一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跟着父亲一道,要将他的祖父推到深山老林里去。小孩父亲把老人家连车带人,一起丢在深山,转身走了。小孩迟疑一会儿,若有所思,稍后对父亲说:“将小推车推回家吧。”父亲惊讶地看着儿子,问他为什么?儿子说:“留着,等你六十岁了,我用它来推你!”父亲这才恍然大悟,连忙用车子将老父亲重又接回家中。
这个关于孝道的故事,早早地在我心中种下了“仁孝”的种子。
山芋中秋一到,春天的鸡苗已长大,小公鸡学会打鸣,小母鸡开始下蛋。小公鸡多半卖掉,小母鸡留下生蛋。乡下有句话:“母鸡是农民的小银行。”农家的油盐酱醋,日常开销,就指望卖鸡蛋和蔬菜换钱贴补。但,有个问题,没驯化的小母鸡,总不听话,记不住窝儿,常在外面丢蛋。捉鸡的差事,就非我莫属。不过,想抓一只活蹦乱跳的鸡,并非易事。有时,撵上一只鸡,得花上半个钟头,累得我满头大汗。碰上狡猾的鸡,会突然转弯术,你稍不留神,就闪了腰。我就因躲闪不及,一个急转弯,一头撞上梧桐树,额头碰出个鹅瘤大的血包。祖父见了心疼,下定决心煮了一枚鸡蛋,算是对我的最大奖赏。
葫芦我上了县一中,居家的日子就很少。其时,祖父耄耋,身体仍很硬朗,尚能独自生活。一年的秋季,我开学前,祖父挎个竹筐,来到他的玉秫秫地,一定要掰几个新鲜玉秫秫棒子煮给我吃。他一个人下地,我不放心,远远地跟在后头。他一边掰棒子,一边哼起花鼓调儿:
十八的大姐三岁的郎,
天天晚上抱上床。
半夜哭着要吃奶,
劈脸我给你两巴掌:
我是你妻不是你娘!
祖父虽用了假声,但底气十足,情真意切,包含苍凉。曾听祖父说,他比祖母小三岁,是旧时典型的“女大夫小”婚姻模式。祖母贤良温顺,家里地里的活都是一把好手。祖父三十多岁时,祖母就因生“够背疮”辞世。祖父悲痛欲绝,很长时间打不起精神,再无续娶,表现对祖母一生的贞守。
我大学毕业不久,祖父便离世,没能享我的福,至为遗憾。祖父一生平淡,无有奢求,享年九十有三,也算老寿星了。那年月,老人不时兴照相,竟至未曾留下祖父的一张照片。
注:此文选自《徐家洼纪事》系列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