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消尘 第一篇
铁扇镇
1
赣南山区最西端,有一座赣粤湘三省交界的县城,就是犹林县。从犹林县城区,沿犹江上朔五十里,就是当地的名山,唤作犹山。传说中犹是恶兽,被二郞神驱逐,躲在此处,化作犹山。
从犹山的绝壁处,有两条玉带飘出,一条是碧绿的犹江,另一条,便是犹铁公路。犹铁公路行至犹山山脚,突然从一隘口穿入犹山,此处隘口便是铁扇关。当年铁扇公主不知因为何事,用铁扇猛劈犹山,犹山裂开,出现一条百米隘口。隘口两边岩石陡峭,石壁整齐笔直,一如被劈开的模样。犹江,从铁扇关潺潺流出。
穿过铁扇关,便豁然开朗,眼前猛地出现一个美丽的镇子。小楼,街道,依山伴水而建,这就是铁扇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有几万人,宛如世外桃源,热闹非凡。因为这里有两家省部直辖的国企:铁扇关水力发电厂和犹山林场。两个国企职工近万,家属过万,加上一些本地居民,足有三万之众。
铁扇镇一江两岸,唯一的一座桥梁连接两岸居民,此桥就是铁扇关大桥。九十年代中期,一场特大洪水,将铁扇关大桥拦腰冲断。无奈,镇政府临时建了一座铁锁桥。四根铁链横跨犹江,底下两根,铺上木板,上面两根,当是护拦之用。由于地势关系,此桥贴近水面,江水稍涨,便会没过桥板。两地居民遇到这种情况,或撸起裤脚,或穿高靴,便可通过。小孩子不敢上桥,便由大人背着过江。
高中一年级学生肖尘,住在左岸,就读的职工子弟学校在右岸。每天上下学,铁锁桥是必经之路。
江南的梅雨季节,有时会淅淅沥沥的,半月不停。河水早已没过桥板,春暖乍寒,这几日过河时,河水很凉,赤脚过河,略感彻骨之冰。
这天早晨,肖尘起得晚了,到桥边时,同学都已过去,唯见一人,立在桥头,不敢过去。是个小女孩,背着书包,脸上尚有泪痕,明显是刚刚哭过。肖尘认识,她便是袁雨落。
2
说起袁雨落,要从当时的一个国家政策说起,那就是: 计划生育。袁雨落后来常跟肖尘说,她最恨的,就是计划生育。
八九十年代的中国,计划生育是最普及,落实最彻底的国家政策。只要是违反了,不管是谁,夫妻双方有工作的,一律开除,罚款。有些地方,还走到了拆屋收粮的地步。
就是在这样的高压政策下,袁雨落的父母几经周折,生下了她。生下雨落不是问题,问题是,雨落的前面,还有两个姐姐。看到生出来的老三是个女儿,雨落的父母没有丝毫的欣喜,反之,相对而泣,泪如雨下。袁父便给三女儿取名雨落,应该是意为泪落如雨。
雨落刚满月,就被送走了,送给了乡下的一个亲戚。为了要一个儿子,袁父绝对不能将雨落留在身边。
雨落五岁时,袁家终于有了一个男孩。袁父心愿既成,便将雨落从乡下亲戚处接回,没想到,这下就出了事。
原来袁父袁母都是正式工,由于生下男孩老四的缘故,双双被开除。但是单位考虑到袁父是技术工,袁母是医生的份上,返聘回岗,只是工资减半。尽管这样,一家人倒也过得下去。雨落的出生,是完全瞒着单位的。这次雨落回来了,单位一下子就炸开了锅,有好事者起哄,领导也没办法,只好让袁父袁母离岗。这次,就是彻底失业了。
夫妻双双失业的袁家,一下子变得生活艰辛。这一切,家里人多多少少都会怪到雨落的身上,尤其是老大雨蓉和老二雨欣,视老三雨落为眼中钉。刚刚懂事的雨落,便成了有家人在,却没家人疼的可怜小孩。
袁家和肖家不能算是邻居,却也相隔不远。他们住的是职工小院,每个小院有三到五幢六层楼房。肖尘和雨落在同一小院,只不过隔了一幢楼房。雨蓉和肖尘是同班同学,鉴于同学的关系,雨蓉有时会去肖尘家玩,后面跟着的常常是雨欣。而雨落,总是一个人在楼下,不敢和两位姐姐走近,又不敢离得远。
吃饭的时候,肖尘经常见到雨落端着饭碗,一个人在院子里吃,碗里的菜很少,大多是青菜。肖母有时看着心疼,让雨落去家里,雨落不敢。任由肖母劝说,看似想去,就是不愿挪动脚步。肖母便让肖尘夹点肉菜,送到雨落碗里,这样雨落就不再拒绝了,大口大口地吃。雨落不爱说话,大多时间是一个人玩,身上的衣服,基本上是姐姐穿过的旧衣服。
这样的雨落,一直到上了小学,处境依然没有丝毫改变。依旧不受家人待见,依旧喜欢端着饭在院子里吃,依旧只是一个人玩耍,身上穿的,依旧是姐姐的旧衣服。
这天早晨,雨落是因为早餐时拿了一个鸡蛋,就得罪了二姐雨欣。都是口角之争,本来也无关紧要,没想到比雨落大四岁的雨欣会报复自己的亲妹妹。
跟往常一样,因为要送弟弟去托儿所,大姐先背弟弟过去。而雨落,则是由二姐雨欣背过去。到了桥边,二姐使了个坏,让大姐背弟弟先走。看到大姐过了对岸,上了阶梯,穿进了街道,雨欣便扔下雨落,一个人过了桥,并没有背雨落过去。任由雨落在对岸哭喊,一概不理,扬长而去。
雨落折回家中,希望可让父亲背自己过去,但父母已经出去做工了。无奈只得返回桥边,期盼可以碰上大人,背自己过去。这时,肖尘急匆匆来到了桥边。
3
肖尘自然明白雨落没有过去原因,因为早上的时候,依稀听到了袁家几个小孩的吵闹声。
别哭了,哥哥背你过去呗。肖尘走过去,在雨落面前蹲了下来。雨落也不推迟,顺势趴在了肖尘身上。
在肖尘背上的雨落,应该是感到了一种特别渴望又从未有过的温暖。她把自已的小脑袋紧紧地贴在肖尘的背上,似乎只有在肖尘的身上,才能显出一丝丝八岁小女孩应有的娇羞。
哥哥,我饿,鸡蛋被二姐扔地上了,又不允许我去捡。过了河,从肖尘背上下来的雨落悠悠地说,眼里还有泪花,话没说完,泪又来了。
别哭别哭,哥哥带你去吃混沌,哥哥有零花钱。肖尘于心不忍,忙着用手去擦雨落流到小脸蛋上的泪水。雨落听了,破涕为笑。在肖尘的记忆中,这应该是第一次见雨落笑。从那天起,肖尘就能经常看见雨落笑。雨落从小就俊俏,笑容更美,只是之前从未见她笑过。或许肖尘并不知道,雨落只有在见到肖尘的时候,才会露出迷人的微笑。
肖尘在邻近学校的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混沌,看着雨落狼吞虎咽。
肖尘在家是独子,父母都是正式职工,算是有一个还算可以的家境,所以他并不能完全感受到雨落此时的心情。一个本该无忧无虑,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却有着同龄人不一样的灰色童年。此时的一碗混沌,用雨落后来的话来说: 不能用幸福二字来形容,完全可以配得上“终生难忘”四个字。
4
雨落和肖尘读的是职工子弟学校,那是一所由企业创办,并由企业承担费用,专门接收本厂职工子弟就学的学校。学校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个校园。本厂职工子弟从幼儿园起直到高中的全部学业,都可以在一所学校全部完成。
所以,读小学的雨落和念高中的肖尘,其实都是在同一个校园。 那一年,雨落读小学二年级。
小学二年级要比高中一年级早一节课放学。那天下午,放了学的雨落,早早的便趴在肖尘教室的窗囗,看着肖尘上完最后一堂课。一开始肖尘以为雨落是在等她姐姐雨蓉,可是下了课,雨蓉去拉雨落回去,雨落不走,说要等肖尘哥哥。肖尘这才明白,雨落是在等自已。
雨蓉急着要去接托儿所的弟弟雨宗,对肖尘说了句: 你带雨落回去吧,拜托。说完便匆匆走了。
雨落见到肖尘,立刻上前拉上肖尘的手,一摇一晃,乐颠乐颠,不愿松开。
肖尘只好带她回去。两个人相差六七岁,肖尘当时个子已经接近成人,远远地看他们两人的背影,不似兄妹,倒似父亲牵着女儿。
从那以后,雨落便常常粘着肖尘。
似乎这个肖尘哥哥,才是雨落最亲的人。上学时跟着肖尘,放学时等着肖尘。背雨落过河的任务,很自然地就落在了肖尘的身上。雨落不再要二姐背了,雨欣也乐得轻松,反正她也极不喜欢这个妹妹。
肖母也是喜欢雨落的。一来觉得她有些可怜,二来肖母没有女儿,却有女儿情结,总是感叹有个女儿就好了。说来奇怪,雨落见到肖母时,也是倍加亲切,和肖母说说笑笑,好似亲生。
如此一来,雨落便常去肖家,肖母喜得雨落来家里,经常做些好菜,让雨落在家里吃饭。有时晚上雨落玩得疯了,迟迟不肯回家。肖母便挂个电话给袁母,说就让雨落在肖家住了,袁母也不反对。
征得袁母同意,肖母便给雨落洗漱,留宿雨落。
同一院子的邻居,有人拿肖母寻开心:不如跟袁师傅说说,把雨落收了,做个女儿也不错啊。
也有人打趣肖母: 将来养大了,做个儿媳,岂不更好?
肖母只是笑笑,不驳不睬。袁家同在一个院子,听了这话,也不反感。
雨落太小,似乎充耳不闻,依旧常去肖家。肖尘倒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却从来不拒绝雨落来找他,因为他明白,雨落只有在肖尘那里,才能有家的温暖。雨落需要,肖家能给,肖尘不想刻意去破坏这种状态。
5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后来肖尘在雨落的日记本里看到这么一段话:
那几年,是我所有的童年,是我唯一愿意回忆的年龄段。
只有那几年,我才感受到家的感觉,有妈妈的疼爱,哥哥的保护。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短暂?短暂得让我来不及细细体会,它就结束了。
结束得又那么突然,一觉醒来,它就不见了。
怎么会那么像一场梦?一场让人不想醒来的美梦。
可是它真的就像一场梦,因为我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那一年,铁扇镇发生了三件大事:第一,铁扇关大桥重新修通了;第二,犹山林场裁员近半;第三,职工子弟学校不再招收新生。
那一年,肖家也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肖尘考上了理工大学;第二,肖父调到省林科所上班;第三,肖家要举家搬到省城了。
这是肖家的好事,十一岁的雨落很早就听到了这个消息。可不知为什么,雨落无法替肖家高兴,她的心情失落到了极点。
肖家为了打点各项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并没有注意到雨落开始变得少言寡语,脸上很难再见往日的笑容。
临近肖家离开铁扇镇的一段时间里,雨落突然央求袁父带她去乡下,因为是暑假,她想去看看当初收养过她的乡下亲戚。她不敢或者说是无法面对和肖家的离别,十一岁的雨落,选择了躲避。
肖家离开铁扇镇的时候,雨落没有回来,自然也没有道别。肖母买了几身裙子,见不到雨落,只好交给了袁母,瞩咐是给雨落的。
肖尘沉浸在考上大学的喜悦中,奔波在与同学的大小聚会与告别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段时间来一直没有见到雨落。直到大学入学一个月后,才想起雨落。匆忙寄去一封信,又买了一些学习用品和课外书,一并寄去。
肖尘没有接到过雨落的回信。日子久了,学业也重,加上帅气的肖尘在大学里谈恋爱了,雨落,便从心中放下了。
此后八年,肖尘从未见过雨落,没有收到过雨落的信,也没接到过雨落的电话。其间肖尘回过一趟铁扇镇,得知雨落一家在肖尘搬走的第二年春,也举家搬走了。
二十一世纪初,企业改制,铁扇镇的两家企业精工减政。职工子弟学校也撤了,大部分职工及家属都返回原籍,或去了省城。铁扇镇的居民一下子少三分之二,显得极其冷清。近几年听说在搞旅游业,每逢假期,又能恢复一点点昔日的热闹,但也是转瞬即逝。
铁扇镇,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