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愚人城堡
张忧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学校东西区之间的连接桥,去往西区的图书馆。路过西区餐厅时,她跑到二楼的蜜雪冰城,给自己买了一杯百香果,又给在图书馆等她的何云安买了一杯森林玫果。之前何云安只喝柠檬水,还是在张忧的多次“威逼利诱”下,才尝试了一次森林玫果,结果从那以后他就彻底抛弃了柠檬水,而且每次路过蜜雪冰城时总要买上一杯,并且还恬不知耻地说道:“怎么会有人喜欢喝柠檬水这种单调乏味的东西呢?真是想不通。”张忧当时回答:“问问你自己不就知道了。”
想到这里,张忧不禁得意起来,脚下的步子又快了起来。何云安正坐在图书馆门前的长台阶上抱着一本书读。全然不知张忧已经走到了他身旁,直到一杯红色的饮料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才反应过来。他把饮料抓过来,狠狠地吸了一口,才感叹道:“果然好喝。”张忧投来鄙夷的目光,何云安却假装没看见。张忧问他为什么坐在门口看书,他回答:“里面又闷又热,我出来透透气,在门口等你也方便。”
何云安提议让张忧去图书馆借本书,然后一起去图书馆后面的花园草坪。张忧在来的时候经过那片草坪时,就注意到了那里有很多学生,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单纯地晒太阳,还有围坐一圈在玩狼人杀的,这是大学校园里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特别是在秋天这种安逸祥和的午后。
张忧跑到图书馆四楼的借阅部拿了一本鲁迅文集,然后就匆匆跑出了图书馆。出来的时候,何云安还是抱着那本书在看,时不时喝一口手里的森林玫果,看到张忧这么快就借好了书,问道:“又借的鲁迅的书吧。”张忧好奇地问:“哎?你怎么知道?”“那还用说,鲁迅的书就放在门口的那两排书架,你每次来图书馆都是在那两排书架那儿晃悠,我就没见过你往里面去过。”“但我真的喜欢鲁迅,在他的书里,我能看到希望和光明的未来。”“光明的未来啊!”何云安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然后两个人开始往花园草坪走去。
两个人在一棵长势一般的松树下坐了下来,周围的小草长得很繁密,一些带着悲伤的秋叶缓缓从旁边的银杏树上飘下来,使其表面覆盖上了一层淡黄色,张忧把何云安正在看的那本书夺了过来,看了看书名---《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问道:“这莫非是一本爱情小说?”“跟爱情完全没关系,这是一本科幻小说?”“啊?这书名也不科幻啊?”张忧很是惊讶地感叹道。何云安又问:那你猜猜阿尔吉侬是什么?”“我猜肯定不是人名这么简单。算了,我不猜。你赶紧告诉我,不然我就生气!”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呀!”“快说,不然就是不爱我了。”“这跟爱不爱你有什么关系啊?”“不管,你快说,顺便说说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何云安对张忧的这些“无理取闹”已经感到习以为常,只能无奈地笑笑。“阿尔吉侬是一只老鼠,你肯定猜不到。”“我猜不到,还让我猜,那这本书既然是科幻小说,那是讲什么的呀?”“主角是一个智力有问题的人,刚好有一项研究可以通过手术提高人的智力,也就是“变聪明”。主角和阿尔吉侬都做了这个手术,作为对比。”“为什么主角要做这个手术呀?”“因为他想要变聪明,觉得变聪明了,就会有很多人喜欢他。”张忧兴奋地说:“我也要变聪明,这样就会有很多的人喜欢我,变聪明~变聪明~”之后的十几分钟里,张忧一直念叨着,变聪明,变聪明,几乎变成了她的口头禅。
何云安看着张忧充满希望的样子,犹豫着是否要现在告诉张忧自己打算搬出学校。思考了片刻之后,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张忧自然很不理解,何云安平静地解释道,在学校是挺好的,但是我大四了,应该为以后做打算。我总不能天天待在宿舍混日子吧,我想试试找找工作。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张忧都没有说话,她知道何云安一直有自己的打算,既然他已经决定了,就随他去吧。
张忧靠在松树上,西落的太阳光芒已经不刺眼了,落叶在慢慢变多,快要把绿色的草地全部盖住了,附近的人渐渐离开,只剩下那一群玩狼人杀的。他们的热情丝毫不减,依旧嬉戏吵闹着,张忧在高中的时候经常想象大学这样悠闲轻松的午后,这样的情景,甚至是她度过高三那段岁月的唯一支撑。现在她明白,这样的午后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是生活的一剂调味剂而已。一片金黄的银杏树叶缓缓落在了张忧的膝盖上,她知道,秋叶的悲伤正在慢慢地散开。
国庆假期的时候,何云安的室友都泡在考研教室里,大多数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待在宿舍里。将《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看完后,耳边还是一直回响着张忧那天念叨的:我要变聪明~变聪明。他觉得自己给张忧带来了很多的烦心事,自己所面对的压力总会悄悄地分散到张忧的身上。他告诉自己,要对张忧好一点,耐心一点,不能再让张忧伤心,或者惹她生气。随后又苦笑着自言自语道,我已经记不清楚对自己这样说过多少次了。随后叹了叹气,从枕头边拿起了《涅朵奇卡》。
这本书他已经看了两天了,但依旧停留在26页,完全没有任何精力和心思读下去。叶菲莫夫的悲惨命运完全不能引起他的同情,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叶菲莫夫自己一手造成的,他竟然还恬不知耻地把所有的原因都怪到自己妻子的身上,想到这里,何云安甚至觉得叶菲莫夫是那么可恨。他的自命不凡完完全全是他逃避生活的借口,现在的一切是他罪有应得,何云安把手中的《涅朵奇卡》匆匆翻过两页后,又扔回到床上,他对自己感到生气,认为自己和那个叶菲莫夫没什么两样。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没有任何理由责怪任何人。
何云安离开了宿舍,准备去学校附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最好能在开学前就搬出去,走在学校的路上,何云安感到一阵恍惚,有那么一刹那,他感觉自己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了,即使太阳正高高地挂在他的头顶。他已经三天没有出过宿舍了。这三天里,他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昏暗拥挤的宿舍里始终拉着窗帘,没有一丝阳光可以透进来。
心里空荡荡的,来往的学生少的可怜,低年级的学生大多数回家了。或者外出旅游,大四的学生都在考研自习室里紧张备考,何云安感觉到自己被遗弃在这个校园里。一阵秋风刮过,路边的落叶哗哗作响,校园愈发显得空荡。
何云安之前听朋友讲过,商业街后面的西牧村有很多房子出租,他没有多想,出了校门后。径直穿过商业街就到了西牧村的入口,他在进去的第一个巷子口就看到了招租信息,上面的牌子上还写着学子居,巷子尽头的院门开着,里面有几个大妈在打麻将,还有两个在后面凑热闹。其中一个大妈看到何云安后,朝着何云安说:“小伙子,租房子?”何云安点点头,大妈丢下一张西风,把后面看热闹的人拉到她位子上,说:“你帮我打一圈,我带他看看房子去。”大妈领着何云安到了另一条巷子的第二家,路上她和何云安聊天,问何云安是不是打算租房子考研,最近有很多师大的学生过来看房子,还说何云安来得很巧,昨天刚好有人退了一间房,而且留下了很多家具。
到了二楼的房间后,何云安看到房间里有张大床,还有个衣柜。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红木桌子和一张椅子,整个房间十二平方米大小。大妈在旁边不断提醒:“怎么样?不错吧,房租也很便宜,最近好多人过来看房,还是挺抢手的。”何云安借口说再看看,大妈追问:“到底是哪里不满意嘛,都可以商量的。”何云安回答说:“都挺好的,我想再稍微考虑一下。”何云安走到巷子口时,大妈追过来说:“刚才去我打麻将,那个姐妹她家也有房子,我把她喊过来领你看看。”何云安点了点头。
最后何云安决定租后一个大妈的房子,就在第一个巷子的第一家。房间窗户虽然朝北,但光线很不错,楼下就是街道,租金也便宜,交了押金之后,何云安打算回学校收拾东西。回学校的路上,他给王一舟打了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到?王一周回答明天的火车票,下午六点左右到,何云安说:“行,到时候去接你房子我已经租好了。”
何云安和王一舟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但是上大学以后没怎么联系过,国庆假的第一天,何云安接到王一舟的电话,王一舟说自己六月份毕业后,就一直在家里躺着,自己和父母都很着急,天天吵架,所以想来投靠何云安,何云安也觉得挺不错,两个人可以结伴找工作,顺便可以熟络熟络感情。
何云安在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在床下面找到了一面镜子,这面镜子还是大一那年父亲来送他报道时帮他买的,后来就找不到了,没想到一直待在床下面呢。他在床下面还找到了一个头巾,一副墨镜,还有一些其他的小玩意儿,都是刚来大学那会儿买的。
那时候何云安对即将要面对的大学生活充满了热情希望,后来都像那些东西一样。被压在了灰尘之下,被永远的黑暗笼罩。
何云安一共跑了三趟,将自己的大多数东西搬到了学子居。他对已经住了三年多的宿舍没有丝毫的留恋,反而觉得如释重负,因为他认为自己的沉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晚上的时候,何云安在商业街买了一些熟食,又在楼下买了一小瓶白酒,然后回到住处,坐在窗户下的桌子前。窗户正对着师大附中的游泳馆,旁边是学校的操场,有几个人在跑步,他想到自己刚上大一的时候参加了很多活动,每天都很忙,但依然坚持跑步,那时候他每天都很振奋,好像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后来终于累了。开始躺下来感受着身上的汗水,等待汗水慢慢凝结。
他把整瓶酒喝完之后,有了醉意。后来便倒在了床上昏睡过去,何云安梦到自己躺在一间昏暗狭小的棚屋里,四周寒冷潮湿,他把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些,才稍稍暖和一点。父亲从外面走进来,对何云安说:“现在还早,你再睡一会儿,我收拾好再喊你。”父亲把水壶装满水,放在了棚屋中间的火炉上,随后又走出了屋子,他听到外面传来敲打矿石的声音,索性穿好衣服下了床,外面大雾萦绕,能见度不足五米,他哈了口气,搓搓双手,然后寻着声音找到了父亲。
父亲正在矿渣里挑捡一些含金量较高的矿石。看到何云安来了,父亲责怪他怎么不待在屋子里多睡一会儿。何云安说睡不着了,出来看看。父亲又说:“是我吵到你了吧,这也差不多快好了,你回屋洗个脸吧,等下咱们就出发。”父亲将一袋矿石放在何云安的肩膀上时,何云安险些没站稳。父亲问他行不行,他说没问题。矿石很重,大约一百斤,尖锐的棱角压的肩膀生疼,即使父亲贴心地为他在肩膀上提早垫了一件旧衣服也无济于事。
他跟随着父亲的脚步,在弥漫的雾气中朝山下走去,山路陡峭,背上尖锐的矿石也好像扎进了肩膀里一样。何云安走得很慢而且摇摇晃晃,渐渐被父亲甩开了。后来,父亲在一个桥洞旁放下了矿石,转身来接何云安,何云安连忙推脱,说自己可以的,但父亲还是态度强硬地接过了那袋矿石,看着父亲在浓雾里渐渐消失,何云安站在原地,竟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失声痛哭起来。
后来,何云安又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拉着张忧的手,在一条两旁长满白杨树的柏油路上走着,路过一座桥时,桥沿上坐着一个中年妇女在磕瓜子,张忧连忙走到何云安身后,并且悄声地告诉他,那个坐着嗑瓜子的,是我们家邻居,不能被她看到了,不然她会告诉我妈的。何云安将张忧护在一侧,快步走过了那座桥。
后来,在柏油路的右侧,出现了一小片乔木林,林子中间有一栋木板房,房前趴着一只打盹儿的小狗,房屋前有两座高大的杨树,垂下来的树枝挂在一个鸟笼,里面有两只鹦鹉在嬉戏打闹。张忧站在路旁观望了很久,何云安说,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以后可以住在这样的地方。张忧痴痴地笑了起来:“好啊,好啊。”
两个人没有再继续往前走,默不作声地蹲在路边,看着那片乔木林。
何云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了他的床头,他感到头疼,那是一种刻骨铭心,难以忍受的疼痛。他摸过床头柜的矿泉水,抿了一口,水流穿过喉咙和胸腔慢慢散开后,他的意识开始逐渐清醒。他依旧躺在床上,开始慢慢回想前一晚做过的梦,大部分都记得,但那些梦让他不太舒服,甚至心里有一些隐隐作痛。
何云安索性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洗漱之后,准备去楼下的小饭店吃饭。出门的时候,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他来到了楼下,点了一份炒面,店里已经没有顾客了,只有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炒面吃完后,他看时间还早,距离六点钟还有四个多小时,考虑着做点什么打发时间。
他打算去河边散散步,看看别人钓鱼,在去河边的路上,他路过一家理发店,有两个老人在下象棋,周围还有三个人在观战,他也凑上前去,观望了一会儿,他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象棋了,最开始接触象棋的时候,何云安才读三年级,他和两个好朋友经常在放学后和一个大人下棋,三对一,三人常常内讧,你说走马,我说拱卒,最后总是惨败。
那段记忆何云安一直记到现在,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三年了,不过他的棋艺与当时相比,并没有太大的长进,主要原因是找不到下象棋的机会,也找不到水平相当的玩伴。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走开了。
河边的人不太多,基本上都是来钓鱼的,也有几个老人在河边的石板路上散步。天气不热,太阳被挡在了厚厚的云层后,有微风拂过水面,一切都很安逸,这让何云安对自己待在小出租屋里十分厌恶,他甚至下了决心,以后每天待在屋里的时间不能超过十小时。
那种狭小幽暗的环境让他越来越悲观,可是他又很难摆脱,仿佛被人锁在了房间里,囚禁了起来。此时的河边才能让他心情平静下来,不会去胡思乱想。他找到河边的一棵树,靠着它坐下来,旁边有一个中年人在钓鱼,眼神一刻不离河面,他很羡慕那种做事可以专注的人,他也尝试着望着河面,可不一会儿眼神就开始游离,看看对岸,看看路过的行人。后来,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
何云安在河边一直待到五点钟,他迷迷糊糊陷入梦中,又被一阵风吹醒,如此反复。五点钟的时候,他起身离开,搭1路公交去火车站接王一舟。
在出站口的时候,何云安一眼便认出了王一舟,他这些年的变化并不大,只是换了一个时髦的发型,何云安觉得很亲切,因为读大学这几年,他认为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这些变化让他猝不及防,来不及适应,而王一舟的出现让他意识到,有些事依旧没有改变,还和从前一样,比如他们之间的情谊。刚见面时确实有些尴尬和不习惯,但不出几句话就熟络起来,找回了几年前的感觉。
王一舟带的行李并不多,一个背包和一个手提袋,所以他俩选择骑单车回学子居。回到住的地方,王一舟简单把行李收拾了一下,然后和何云安去往附近的一个二手市场,买一个行军床。二手市场在学校的西边,也就是位于学子居的西北方,那地方何云安并不太熟,所以他们是跟着导航过去的。
在路上,何云安看到一个红砖烟囱,这场景让他想起了电影《钢的琴》的一幕,这种烟囱让他有些痴迷,他盯着看了好大一会儿,后来还是王一舟拍了拍他,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行为在旁人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正常。男人买东西总是很快,何云安和王一舟当然不例外,他们很快挑好了一张行军床,他们在来之前测量过,放在房间里刚刚好。他们回来的时候饶了点路,打算从破街回来,那里有一个小商场,王一舟还需要再买一些生活用品。
到破街入口的时候,何云安看到有一个书摊,丢下王一舟一个人跑了过去,王一舟只好一个人拖着行军床慢慢挪过去。何云安很有兴致,一本接一本翻看着,王一舟对书的兴趣不大,所以他只是蹲在旁边等着何云安。约摸二十分钟后,何云安终于挑选好了,分别是《诗人》、《二流小说家》、《银河帝国:基地》和《最后的莫西干人》,王一舟也象征性地拿了一本《特别关注》,最后算下来一共二十块钱,何云安对此心满意足。之后的两个月里,何云安读完了除《诗人》外的三本书,而王一舟的那本《特别关注》,在被他拿回去之后压在了枕头下,再也没有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