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亦别3

2018-12-29  本文已影响0人  小白下摆

夜迅速袭击了城市。气息凉薄。凉衣哪里分辨得清时间,晨昏轮转,夜亦成昼。她如同被时间抛弃的婴孩,或者被冰封住的僵体,只有回忆之旅,而无前进之势。两人各怀心事。他们不再说话。她害怕自己出口成殇。但是她的眼神紧随着他,似要一直望进他灵魂深处去。那眼神是凄楚的,是无声的控诉和怨怼,是千言万语,欲说还休。他被盯得有些不堪,“你不要这样……”

  她伸出手让他拥抱。他吻她。是痛苦里升腾的美好。世界轰然坍塌。他轻轻掀开她的衣服。他似乎痛下了决心。眼神坚定,手臂浑重有力。她亦举手无回,奋不顾身!如果失却永远,那么,只争朝夕啊。

  然而,她无法掩饰自己。无论她怎样刻意迎合,她的身体是凉的,她的眼神都是清醒的。她心底的凉,像毒药一样蔓延了经脉和肢体。

  她在他的激烈之下。火山轰然爆发,而她,仍然身如坚冰。

  最终,他放弃了。他有一瞬间的委屈,然转瞬即逝。代之以仿佛卸下了全身的重量,他伏在她身边说,这是注定的,这是命。他很快地说服了自己。那是一个人在负荷加身,日积月累之后,忽然撒手不顾的决然而轻快的表情。她看得清黑夜中他如释重负的眼神,散发着轻松的喜悦。这个理由令他无比安心。他翻转了身很快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鼾声,气息稳定。是命吗?她在黑暗中起身。眼睛莹起了泪雾。她像一个作案者迅速地逃离现场。她不知道这突起的惊惶失措自何而来。“命”是来势汹汹的追缉她的审判者,如影随行,她生怕一个失足,便被“命”判处终身孤寂。

  往何处逃?那个被一度视作支柱的男子,已与她歧路有别。她唯剩自己而已。在这个陌生的荒芜的城市和厚重的捅不破的黑夜,她势单力薄,无路可遁。

  她躲进洗手间里,放声痛哭。直哭得抽刀断水,直哭得酣畅淋漓。

  哭到心里空了是什么感觉?一再前行,一再没有路。我们即使历尽艰险,未必能找到安息的墓地!凉衣却有了一种宛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轻松。

  收拾旧河山。凉衣了无睡眠,亦无心风景。只偶尔揭开房间的窗帘,看窗外空虚的亭子和不舍昼夜的流水。三两的行人,安静的人间烟火。从冬天里复苏的柳条和花枝正在静悄悄地发芽。一切无人问津,一切恍若隔世。

  也不晓得痛了。也许是那样巨大的悲恸突然袭来,她一口吞下,实在要经过一段时间,才能反刍出其中的凄苦滋味。

  凉衣写片片段段的信给他。

  “……你接我来到宜兴,这个历史沉淀久远盛产紫砂壶的地方。你一门心思要予我锦衣御食,我却食不甘味,端端辜负你一片好心。因我觉得清粥小菜,粗茶淡饭更令我心安。一个非凡的地方并不能够使平凡的男女变得非同寻常,一颗平常心才足以受得起这些好。你说对不对?”

  “你太忙了,你的疲惫日益堆积如山。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也不懂得怎样去体恤一个人。对待我喜欢的,我常常不由地慌张和用力,于是他们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匆匆忙忙地溜走了。”

  “我日益变成拙言的人,因为想说的全然不能说,我亦不再有倾诉的欲望。你突然热烈地出现然后迅速消失,你总在我刚觉得一线生机的时候又不告而别了,我却要独自勇敢地生活很久,然后用全身的力气来说服自己要放下。”

  “我知人若要做出选择是最难的,但是事情总得有告终的途径,未必能达到最佳的结局,各人亦有各人的祸福和因果。而各人的福皆要自已去积,自己去惜。”

  “你别担心如果我回去会孤独什么的,我读读书,会会友倒也堪称双美。在那里生活会轻松一些。沈先生一篇小文字《忠于生活》,里面一句:‘一支蚱蜢在它跃动时有它自己动作的尊严,一滴雨总是很有力的掷到地面’,我虽不如此般活得有气势,但也终归是会安下心,过日子。……”

  说这些话,其实也是……说服自己。凉衣的心忽忽地平静下来。

  他领她去吃晚餐。是这几日以来最华丽的一顿。她的第六感告诉她,要落幕了。

  “凉衣,明天,我帮你买明天的车票。我知道你这一程,其实很不开心。因为很多事情,已与当初不一样了。”

  “这一年,很艰难。自己承担了很多事。这个工程拖延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在这一段期间里,是小路,她给了我很多慰藉。”

  “小路这个人,其实很传奇。她的故事,就像琼瑶电视剧《情深深,雨濛濛》里面赵薇的角色,曾充满着复仇和挣扎。你要原谅她。”

  “你知道吗,我生日的那天,就在这家饭店吃的饭。小路,还有她的妹妹小雪都来了。我们吃得声势浩大。最后,这家饭店所有的服务员都来敬酒。真的很开心。”

  “你送我的衣服,我穿了很长的时间。那时在工地里,成天穿着,很温暖。你借我的书,我不准备再还你。它们都收到我北京的住所,放置得很好。”

  “是的,我很早就爱上你。你是那种才华横溢的女子。而我这个人,其实很混的。我反复想,你真的不能是我的。你不可能是我能够拥有的。你应该到了二十七八岁时,找一个好男人嫁了。我认为北方的男人可能更适合你。凉衣,你要好好生活。”

  “你知道吗,你来的这几天,收获了全部的我。”

  收获了全部的他,同时,亦失落了全部的他……凉衣在心里补充着。不名一言。她微笑着听着他错错落落的决定,她亦知他微笑的表面掩去了多少激烈的纷争。那语群丧失了逻辑,四下藏躲又奔涌,暴露着他内心凌乱穿梭的支流。她只能哑口无语,所有的语锋匕首皆游走于四肢百骸,锋刃过处,鲜血淋漓。

  他如此的骄傲自负,他的骄傲不允许他放下自己,失去方寸,在她的面前黯然失色。他宁愿端着自己的骄傲,忍痛出局。他需要一个百分百顺从并附着他的女人。他对她有错误的估计。恰恰她看似病弱文静的身体迸发出比任何人都更猛烈的反抗。

  这个男人可以不懂她的内心,不懂她是何等企盼完整的爱,但她怎可蓄意忽略自己吞咽残缺的爱是何等割喉!她要如何削割自己对爱的完梦,以便能够塞进他生活里留给她所剩无几的缝隙?

  她不能放弃尊严。她不能如此卑微地怜悯自己。在爱的圣坛上,这尊严理应被供奉起来,顶礼膜拜。

  他送她去搭车,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凉衣凝望着他的背影,依然有松柏之姿的挺拔和昂扬。他做了一个让他心安的决定。而凉衣,有些怔忡,甚至有些迟钝。她顺从了他,放弃了自己,放弃了希望,放弃了她不能够接受的不光明不美好的现实。这就是眼睁睁砸向她的现实……哪怕,这将尾随着多么深长的寂寞啊……她什么都放弃了。

  仿仿佛佛地坐到了车上,凉衣脑海里端端浮起《倾城之恋》里的语段: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法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这话,凉衣之前是百分百认同的,然而,此刻,她不免有些负气地想,在这荒凉的世境下,看来,什么都是容不下的。

  这样一想,她在心里失笑起来。然后向车窗外扬扬手。再见。

  再见。他也挥了挥手。

  再见亦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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