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尽
壹
蓄积了一夜的雨水沿着屋檐的重重青瓦往下滴,在阴沉的空中宛如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
细而急促的脚步声便是踩着青石路而来。
扣扣扣--
“夫人,庄主回来了。”
“哦?可是到哪儿了?”
暖阁里传来女子淡淡的声线中带着些许慵散,却并未听见她意欲开门的声音。
柳儿有些犹豫:“去了……潇湘苑。”
女子轻笑了一声,语气越发不耐烦,“也好也好,免得我再替他洗尘,吩咐潇夫人将爷侍奉好些。”
“是。”
柳儿回过身见东院中入目的满绿,雨水浸润过后显得格外清新却也素淡,亦如这里的主人,一向清心寡欲……
闻屋外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方踏上莲鞋,素白的八仙罗裙从软榻上滑落到地毯上,随她拖至门槛。
雕花楼门被缓缓打开,冷风卷着雨丝飘进,飘到她犹如芙蓉之姿的脸颊和平淡如水的清眸,她仰头望了望阴天,喃喃细语:“又是一年青天烟雨,扶桑花期到了……”
“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她微微愣了一下,心里已猜到是他,他许是已经换了衣裳,此时着一件青玄色长衫,如墨的青丝一齐捻在身后,只有耳鬓几缕被微风撩起,修长的指节紧握油纸伞柄,却也看来尤其清贵俊朗,唯独看着她的一双墨眸却是含着冷色。
他走上石阶将手中的伞收好递给她,冷笑道:“扶桑啊,花界的扶桑一年前就焚烧殆尽了,你还在盼什么?”
对啊,花界自古便是产花盛地,百花尽有,唯独少了一种,便是一年前被一场大火烧尽的扶桑花海,而那把火……却是他亲手放的。
扶桑垂下眸,怔了片刻,接过那把绘了荼蘼的油纸伞,随他进了屋,她随手关上门将寒风都挡在外面,转身笑着给他添了杯茶,“荼蘼怎地不在潇湘苑待着反是来我这东院?”
荼蘼接过茶却是不动声色地放在了桌上,他抬眸说道:“潇湘怀孕了。”
扶桑浑身僵硬了一下,微笑道:“那倒是恭喜荼蘼和潇湘妹妹了。”
荼蘼冷笑一声,“恭喜到不必了,你别去找她麻烦便好。”
“那可不一定,毕竟在荼蘼心中,扶桑可是极其善妒,保不准哪天看了妹妹的身孕心上不舒服,一时……”
砰!
满盈的茶杯摔落成碎瓷,荼蘼霍然站起一把钳住她的颈项,语气冰冷蚀骨:“你若敢动她分毫,我便--”
“你便如何?”
不等他说完,扶桑含笑望着他,“杀我?呵呵~也好也好,免得再伤了你的心上人。”
荼蘼松开手,讥讽道:“扶桑,我当初怎么会认识你这样恶毒的女人?”
扶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朦胧中,是烟雨蒙蒙还是泪眼朦胧?许是都有吧。
她很多时候也在想,为什么会遇见他,又为什么不是她,他爱的人不是她,一年前死的人不是她……
贰
那一年,也正是扶桑花开的日子,她和扶柳一齐流落到花界被芳华庄的庄主收留,那时她们只有六岁,荼蘼还是少庄主,他们三人一起学制香是极好的玩伴。
十五岁时,庄主病危之际告诉她和扶柳,若谁能到山上采到佛见笑,便将谁嫁给荼蘼,她们都采到了,但下山的途中扶柳被毒蛇咬伤。她不知那是五步蛇,胡乱地背着扶柳往山下跑,遇见赶来的荼蘼才发现扶柳早已断气,也是那时,她方知,荼蘼爱的是扶柳。
为了完成庄主的遗愿,他娶了她,却也恨她为了成为庄主夫人故意背着扶柳下山,而这庄主夫人却是形同虚设了一年有余。
她从床榻上醒来,看着柳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她记得柳儿原是叫翠儿,许是她心里对扶柳有愧将她改名为柳儿,现在想来还真是自欺欺人,她自嘲了一下,问柳儿:“何事?”
“庄主他……带着潇夫人出了花界,说是去寺里养胎。”
柳儿越说头越低,扶桑却只是淡淡一笑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下去。
潇湘,可是与扶柳有七分相似呢?可惜,聪明如荼蘼却不知这世上与扶柳最相似的是她这个亲姐姐。
反是因为她的一句话便将潇湘藏得远远的,心里应是厌恶她到了极点吧。
半个月后,不出她所料,他还是回来了,因为花界一年一次的制香大赛即将开始,蝉联三界的芳华庄如何能退赛呢?
夜里,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衬托着屋内越发安静,只能偶尔听见蜡烛微微哔啵的声音,而躁动的却是不安分的花香……
吱呀--
扶桑听见他的脚步声,拿着香料的手顿了顿,却未回过头去,只是轻笑道:“荼蘼,你不陪着妹妹,就不怕扶桑去找她?”
“我已派人在寺里保护好她,你休想打她半分主意。”
扶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为了防她,连人都不敢带回来了?她是有多恶毒呀?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她身后,鼻翼处萦绕着浓烈的花香,“这是佛见笑。”
“是啊,芳华庄的秘香。”
他看着她,半响也未曾开口,因为他不得不承认扶桑对制香极有悟性,但她最擅长的并不是佛见笑而是……扶桑。
叁
初赛时,芳华庄参赛的是芳华的第二香雪漫,当荼蘼将它散开时,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茫茫雪地上百花齐放的景象,不错,雪漫,顾名思义,用雪将百花的香漫出,裁判连同观众纷纷陶醉其中。
扶桑坐在台下,眼里只有他的身影,连雪漫都觉得浅淡,她欲低下头来余光却瞥见岐山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岐山是凝香庄的庄主一直以来便和芳华是对头,但每年都在决赛中败于芳华。
正当她疑惑之时,却见岐山已经上了台正将手中的香罐打开,“凝香庄献上--佛见笑”
霎时,荼蘼和扶桑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这……怎么会?
佛见笑在香中常自称一派,制香者只需将其内花香引出便可胜却人间无数,甚至让佛闻了也会笑,然而,这引香之术却是极为重要,芳华便是凭此而久称第一香。
如今,却被岐山学了去……
佛见笑一出,往年进了决赛的五家参赛者如今却只剩下芳华庄和凝香庄。
回到芳华庄后,荼蘼便将自己关在房门里直到入夜也不让人进。
扶桑知道他是怕,还有五日便是决赛,若不能制出比佛见笑更胜的香料,恐怕这芳华庄也难保第一香的称号,他亦会觉得有愧先庄。
只是,她该如何做呢?
肆
第二日
被荼蘼藏得隐蔽的潇湘却不请自回了,许是听闻荼蘼关在房门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心疼了吧。
扶桑却无心管这些整日待在香坊里,将各种各样的花香拿来调配。
夜晚的时候,一个小厮扣着香坊的房门,“夫人,外面有人要见你。”
扶桑方理了理衣裙随那人走到后门,却见来人竟是岐山,只是今夜月光惨淡得很,她看不清他的来意,遂问:“凝香庄的庄主找小女子有何贵干?”
岐山微微一笑,“夫人可不是小女子,却是令岐山佩服的巾帼之人。”
“庄主何必跟扶桑绕来绕去,开门见山吧。”
“夫人爽快,岐山听闻荼蘼对夫人并不好,庄主夫人之位也形同虚设,不如夫人辞了芳华来凝香制香如何?岐山一向是爱惜人才,定不会亏待夫人。”
扶桑听后抿嘴一笑,“庄主爱惜人才我倒不知是真或假,但岐山这用人不问出处倒是真的,试问庄主,古往今来,有几个女子会因财而抛家弃夫?”
岐山不恼反而笑着问:“那夫人觉得这次芳华还能赢么?”
“岐山,我不管你是如何得到这方子,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今年的第一香仍是芳华。”
扶桑此刻只觉得岐山愚钝至极,便是她与荼蘼再不合,芳华却是她的家,如何能弃?
直到第三日,她方知岐山不仅不愚反而阴险至极。
香坊的木门被一脚踢开,扶桑惊地站起来却见荼蘼一脸怒气地冲了进来,而她的目光只看了他一眼便落在他身后的潇湘显孕的腹上。
“扶桑,是你将佛见笑的术方给了岐山?”
她紧蹙着峨眉,心下却隐隐觉得不妙,“荼蘼,你在说什么?”
荼蘼突然狂笑起来,一把上前掐住她的脖子,“扶桑,你究竟有多虚伪,为了当上芳华庄的夫人不惜设计自己的亲妹妹还背着我与岐山暗渡陈仓”
扶桑也笑了,含着泪笑,“荼蘼,你既然知道我如此虚伪,缘何不杀了我,不成,你还对我有情?”
他是真的想掐死她,却在最后一刻松了手,她瘫倒在地上,面红耳赤地吸着空气,他望着狼狈的她,厌恶的说:“你不是想做这庄主夫人么?从今天起你就永远禁足在东院,至死都别想出来。”
扶桑突然笑了,极好,极好,这样饶是他不爱她,她名义上仍是芳华庄的夫人,脚下仍是芳华庄的正院……一辈子。
伍
夜里,雨来了,潇湘也来了……
扶桑落魄地望着窗外,一片黯淡无光,所有的一切都被黑夜夺走还给她的只是绝望。
“姐姐一定很委屈吧?”
她余光中是潇湘丰腴多姿的身影,“是你吧。”
“姐姐真是聪明,佛见笑的确是我偷的,连我都是岐山安插来的。”
潇湘以为她会哭,可是没有,因为那一年的日夜里,她的泪早已干涸,只剩下一道道斑驳交错的伤痕。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告诉我?继续这样,一举毁了芳华不是很好么?”
“因为……我后悔了,我想帮荼蘼,我不想让他伤心,我爱他。”
终于,她回过身来,宛如被雨水打湿的扶桑,只残留最后一瓣在风中摇摇欲坠,“你……爱他?”可是,她也爱呀,很早以前就爱了……可惜,终究是爱错了。
她无力地笑了笑,指着院外,“你去将角落里那盆扶桑拿来。”
那是,花界里最后一株扶桑,她偷偷藏起来用泪水浇灌的扶桑。
潇湘犹豫地望着她,“你……就不怕我骗你?”
“能有个人真心爱你是你的福气,好好珍惜吧,”她顿了下,又说,“若你真要置他于死地也罢,左右我也不是欠他的。”她欠的只有扶柳。
“不是你害死了他最爱的人么?”
她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我只是个棋子……”
半夜
潇湘拿着制好的香连同一封素笺离开了……
陆
第四日
东院起了大火,偏偏那日没有下雨反而起了风。
荼蘼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整个院落,风将火不断地往外扇,靠近院门五十米都能感到火的温度。
荼蘼像疯了似的往里面冲,却在二十米的位置停住了,因为扶桑穿了一身扶桑花色的裙子站在门口,她朝他笑:“荼蘼,别过来了。”
他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
她仍是笑,“你以为我还想活么?就像当初你以为扶柳不死她就能嫁给你么?”
她亦是后来才知道为何那条蛇只咬了扶柳,原来庄主早就知道唯有扶桑才能将佛见笑的花香淋漓尽致地引出,他亲自放的蛇,而她们从遇见他的那刻就只是棋子,早已被定好了,所以那一日死的绝对不会是她。
荼蘼任由小厮将自己拉出来,他的眼里看着她走到院子里,走进烈火中亦如当时被他亲手点燃的扶桑花。
这世上,果真再无一株扶桑花了……可他的心为什么那样痛,那把火像是点在他的心头,寸寸焦煭。
第五日
潇湘把扶桑亲手做的佛见笑交给荼蘼连同那份素笺,她望着荼蘼的背影,只有她知道,那一夜,他们炽热交缠那一夜,他嘴里唤的,是“扶桑。”
擂台上,荼蘼将香料散开,佛见笑的香气芬芳四溢还混着扶桑花的气息……他知道若要将佛见笑的香气引出必将耗费许多扶桑花……
荼蘼又名佛见笑……
他恍然记起那一年,他九岁,遇到一个独自在凉亭发呆的小女孩,他觉得模样甚是可爱,便上前去逗她,语气也不甚好:
“你是哪儿来的小丫头?”
小女孩有些胆怯地看着他,“是管家爷爷带我来的。”
“那你在此处作甚?”
“我等妹妹。”
他淡淡地‘哦’了声,“你叫什么名字?”
她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我叫扶桑。”
他记起来了,她是扶桑,他第一个见到的是扶桑,扶柳只是和她很像。
古风沐沐作者:沐槿,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在沙雕的道路徘徊,古风与汉服并爱!